哥德堡变奏曲

Aria

我睁开眼睛，第一次看世界。有人用干净的白毛巾围住我的身体，然后我躺在妈妈的怀里。我从天堂幼儿园毕业了，这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来到人生中，要迎接各样的体验。八音盒播放出音乐，噔噔，滴答滴，我爬着，耳朵凑近它，噔噔，滴答滴，真好听。

有眼泪流过谁的脸庞，一滴接着一滴，缓缓地。

我爬着爬着，有一天就能走路了。刚开始还会东倒西歪，总是摔倒。（回想这一生，摔过多少次跤，膝盖上的淤青，手指的刺痛，都让我沉下心）再次站起来，想起天堂里的儿歌。

Variatio 1 a 1 Clav.

我是个快乐的男孩，穿着儿童背带裤，在操场上和草坪上奔跑，叮叮当当，步伐有力。如果有人路过，一定会看到我脸上爽快的表情。叮当当，我跑上山坡，又跑下来，步伐在重力的牵引下打着拍子。

回到平地上，站着，左右张望。咦，我在哪里？这里有溪流和苹果树，可是家在哪个方向？哦，在山坡的另一面，原来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记事的时候妈妈可能带我来过，我都给忘了。好啊，这里很好，我可以一路哼着八音盒的曲调，探索新鲜的景色。

Variatio 2 a 1 Clav.

开始学字了，真是没意思，得背好多东西。这个是怎么写的？读音真有趣，好我试着写一下，歪歪扭扭的字体就这样出现在纸上。妈妈在身边，耐心指导。好吧，我再多写几个字，抄几句话。后来才知道那是一首诗，讲的是一个男孩长大的故事。书上的配图溢出童年的味道，小男孩睁着黑眼镜，往树林上方看。

Variatio 3. Canone all'Unisono. a 1 Clav.

上班后，整天忙忙碌碌的，仿佛总是在找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生活还是有规律的，我也在摸索，但没有路线图，脚步带着我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想要的方向会自然出现。我到底在干嘛？

走到一处拐角，停下，往旁边看，咦，这个小巷挺有趣的。老石板路，几户人家紧挨着，有几扇窗户还是开着的。小巷的尽头似曾相识，我想去看看。踏过狭窄的石板路，左右的墙壁离我很近。走着走着，太阳从上空投下几束光。

Variatio 4 a 1 Clav.

我开始有自己的看法了：什么汽车帅，什么名字好听，什么颜色好看。好多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就用学过的几个词来组合：“看，橘色的太阳不见了！”

我喜欢朋友来我家玩儿，和我一起聊，该给我们这个队起什么名字呢？就叫“飞快战士”吧。好！我们重复这个名字，都很喜欢，就这么定了。

Variatio 5. a 1 vero 2 Clav.

童年荏苒，所有的经历都变成了一张纸上的图案。不经意间，我从环境，家人，老师，学到各样的新知识；原来支支吾吾，现在却能够讲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甚至能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感受。这个过程充满了变化，搞得我有点紧张，不过我终究还是要习惯。

想想这一天：和朋友玩儿捉迷藏，听妈妈讲小精灵的故事。啊，我想再玩几把捉迷藏，躲得很远，或是突然一下就找到躲起来的好朋友。今天输得很不服气。还有呢，我想继续听小精灵的故事：他逃出笼子后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再见到坏巨人或善良的小狐狸？我要是能活在小精灵的世界就好了，可以跟着他一起冒险，接触各样奇闻趣事，完成重要的任务。

Variatio 6. Canone alla Seconda. a 1 Clav.

老了以后，走路开始一瘸一拐，跟刚学步那会儿似的。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两步，三步。在林荫道，或是在许多孩子玩耍的广场，享受缓慢的节奏。体力真是不行了，多走几步路就会累，还有点喘。我停下来，两手叠在拐棍上端，抬头仰望天空。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新的一天刚展开没多久，天色有点朦胧，仿佛蕴藏着期待；太阳时而露出自己的脸。我的腿累了，内心还在走。

Varioatio 7 a 1 ovvero 2 Clav.

我十岁左右时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和朋友们一起玩耍时，我总会偷偷地往她所在的方向望去，心想她在想什么。有一次，她转过头，我们的目光恰好对上了，我羞得赶紧移开视线。

回到房间里，呆呆地望向窗外，思念变得像一只小鸟，飞啊飞。我在脑海里重放有她在身边的时光。一次集体活动，我和她正好挨着，她不小心碰了一下我的手，触感很浅，却让我兴奋了许久。到了晚上，我回想时，仍然意犹未尽。

我还有其他事情得做啊：一堆作业和老师新布置的钢琴曲。一不留神，思绪又跑到她那儿去了。要是我们能在一起该多好。

Variatio 8 a 2 clav.

生活充满了平淡和重复，比如，吃饭，睡觉，做题，练琴。上次钢琴课，老师说我弹得太混了，让我跟着节拍器，把每一个音弹清楚，力度均匀 ，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我看着谱架上的五线谱和下面密密麻麻的黑白键，内心想睡觉，可是身体不困。发了一会儿呆，没办法，于是继续练琴。

前几天听到一个大哥哥弹琴，弹得特别流利，特别漂亮。他手指里是不是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我很难想象。花更多时间练琴后，才发现自己也可以弹得比较快，感觉很爽。现在，有好几个段落我总是弹错，只能重弹，慢慢纠正。我就一点一点练吧，说不定有一天能弹成大哥哥那样。

Variatio 9. Canone alla Terza. a 1 Clav.

妈妈是在二十多年前去世的，我现在都白发苍苍了。记忆如流水，一条远离城市，在郊野流淌的清流。它把我带回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

该睡觉了，我躲进被窝，妈妈坐在一旁，给我讲故事。我用自己的小手握着她温暖的大手，超有安全感。打了几个哈欠，有点困，又希望稍晚再睡。灯已经关了，妈妈唱起一首儿歌，啦啦啦，在这个静谧的夜晚，歌声传入我的心灵。嗯，好听。意识开始变淡，脑子里的图像变得七零八碎，我渐渐睡着了。

Variatio 10. Fughetta. a 1 Clav.

夏天，初中毕业典礼刚结束，我和同学们去树荫下合影，依依不舍地谈笑。我喜欢的姑娘正好从旁边走过，唉，都不好意思跟她打招呼了（有个朋友说漏了嘴，结果全班都知道我喜欢她，似乎让她挺尴尬的）。我们去找班主任，轮流跟她合影。以前总是抱怨她管我们太严了，现在却觉得她特好，舍不得分开。

我们这就长大了？也还好，离成人还差好几年，但小学阶段确实结束了。我突然觉得有点苍凉，想到这个校园承载了多少打球，聊八卦，做题，和散步的时光。接下来，我们会各自进入陌生的环境，不知到时会过得怎样。

Variatio 11 a 2 Clav.

我坐在岸上，看着河水汩汩而流，初秋的阳光不冷不热。最近发生的事情有点多，让我喘不过气。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手指反复摩擦表面——有点粗糙，没什么温度。挺有意思的，我的手有知觉，石头却没有。过了一会儿，我稍稍抬头，目光越到河对岸，又想到手里有块石头，就把它往那个方向扔。感觉上它能飞很远，但划过一个略高的抛物线后，它只落在近处的水域。几个环状的涟漪泛出水面，可是很快就消失了；河水在风的吹拂下，并不给小石头留多大的想象空间。我在心里嘀咕，用多大的劲儿才能把石头扔到河对岸。

Variatio 12. a 1 Clav. Canone alla Quarta in moto contrario

我哭得稀里哗啦，好久没这么多情了。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还是因为好朋友过世，还是因为青春期自然的情绪波动，我也搞不清楚，就是想哭。用大拇指的外侧擦眼泪，反反复复地，眼眶都有点疼了。脑子里翻滚过很多事情。它们背后似乎有逻辑，当我试图去思考时，却只是一团乱麻。

哭得差不多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坐在地板上，把腰坐疼了。站起来， 舒展一下，好累，我想睡觉，可是又不想睡。在这种状态下，无论怎么想都会把事情想歪。我跟傻子似的，在屋里来回走。

Variatio 13. a 2 Clav.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天的阳光对我来说很燥。只有在晚上，我才能把一些事情想清楚。深夜，我跪在床边，两手合拢，祷告说：天父，你会怜悯我这个罪人吗？我最近感觉自己就是一滩烂泥。听见窗外的鸟鸣，感受自己的心跳，内心却结了一块硬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来到你的面前，你会聆听我的祈祷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求什么，就是，特别想要安宁，在燥热的白天也可以安静下来，求你洗涤我，让我脱离自己。

做完祷告，稍微舒坦了些，生活却仍然显得空洞。我转过头，看到房间的门微敞，留下一道纵向的黑缝，很闹心。我走过去，把门关好，这才踏实下来。有段熟悉的旋律在脑中响起，我忘了歌名，诶，那么亲切的旋律，我想抓住它，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歌名。

Variatio 14. a 2 Clav

我靠，早晨起来，精力充沛，我感觉自己要改变世界了。穿好衣服，背上书包，恨不得立刻蹦到外头。天气晴朗，正好符合我的心情。心里有个声音默默地嘲笑自己：心情好了就开始膨胀了哈？差不多吧，不过我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跟同学约好去图书馆一起学习，想着他们的面孔，觉得特暖心。学完习还可以一起去打球。这几看完球赛，还想着要模仿几个帅气的动作来着。迫不及待了。今天是充满朝气的一天。

我走进图书馆，用目光浏览阅读区的人们。望见同学后，我走过去，痛快地坐下来。翻开书，唔，刚才怎么那么兴奋？心脏还在怦怦地跳。我得喝点水，压压惊。从包里翻出课本，试着集中注意力，从上次读不进去的地方开始读。

Variatio 15. Canone alla Quinta. a 1 Clav.: Andante

散完步，走进空寂的楼道。年龄大了，每走一节楼梯都挺吃力的，哪像当年，两节两节地往上窜。楼梯扶手上结了不少灰尘，不过我也顾不上那么多：把手弄脏了，大不了回屋子用水洗干净，但要是因为走不稳摔跤，那可就麻烦了。我暗自笑了笑，腿刚拉伤那会儿，还挺不服气的，现在倒觉得慢慢走楼梯也挺好。有时，比我晚进楼道的年轻人会从我左侧超过，他们为啥那么着急呢？我有几次想跟他们打声招呼，但感受到人家走路带起的一阵风时，还是觉得算了。我就先把剩下的几节楼梯走完吧。

Variatio 16. Ouverture. a 1 Clav.

今天放学比较早，我和几个哥们儿在走廊里闲逛，聊女生。说来也巧，我们刚好路过舞蹈教室，门上有玻璃，所以从外面能看见十几个姑娘在里面练舞。她们穿着修身衣服，站得齐刷刷，跟着老师的指示抑扬顿挫地做动作：抬腿，摆臂，转圈，蹲下，挑起，撤步，迈步。我跟我的小伙伴看傻眼了，她们真的好美。说实在，自己也有想入非非的几秒钟。青春是荷尔蒙旺盛的时期。再回头看时，姑娘们开始做一串新的动作了， 我也不再乱想，更多去欣赏她们的舞姿，怎么那么协调，柔顺？我想起一个女同学讲她小时候怎么被父母逼着去舞蹈班，压腿压得哭不出来，就是生疼。后来她死都不肯去 了，父母也没办法。

我又往玻璃里看了看，突然一下，好像有个姑娘注意到了我和我同学，还跟她同伴指了指我们。我们吓得直接跑开，一边往外跑一边尬笑。

Variatio 17. a 2 Clav.

上课铃已经响完了，我却在楼梯下，急急忙忙地往上跑。唉，今天出门前跟妈吵了一架，她还不肯放我走，就在门口堵着。等她吼够了，我才狼狈地出了门。接下来上完课，估计老师又得找我谈话。上次已经因为迟到被警告过了，这次再迟到，唉，一想到就心塞。算了，反正也死不了。我气喘吁吁，胸腔里有股血味翻上来，两条腿跟空了似的。走进教室，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有几个同学煞有介事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没理他们，就是两眼发直，继续喘气。

Variatio 18 a 1 Clav.

两座教学楼之间有个露天悬空走道，我站在走道中间，抬头看蓝天白云。总算熬过了上午。现在是午休时间，我可以一个人静一静。我尽量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可想到下午还要继续上课时，又有些慌乱。怎么办啊，真希望下一场暴雨，把所有事情都浇透，再来些闪电，把教室毁了，然后教务部紧急疏散全体学生，我就可以直接回家休息。操，我妈上午好像还没骂完，我回家以后估计又得挨一顿骂：“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又翘课了？” 我不想去朋友家，没心思跟人聊天。唉，算了，就冲着几棵绿树发呆吧，过一秒算一秒。它们至少不会对我有什么意见，最好别。

Variatio 19 a 1 Clav.

冬天，看着我喜欢的姑娘走过，心动又心痛。我不太会形容衣服，就是想说，她穿得特别漂亮，颜色和风格的搭配优雅而低调，仿佛是她性格的延伸。

唉，说到她的性格，这其实挺让我头疼的。她对我很好，但她对所有人都很好。跟她说话时，我的嗓音不由自主地竖起来，虽然我看起来应该还是比较淡定的（虽然我总觉得她能看出来我在装）。看到她跟其他男生，甚至和其他女生聊天时，我总是吃醋。

每次她从我身边走过，我心里都刮过一阵风；每次瞥见她，我的心都咯噔一下。她太美了，眨一眨眼睛，不经意地甩一下头发，都让我久久不能释怀。要是有天能跟她在一起，要是她喜欢上我......

Variatio 20. a 2 Clav.

最近又长个了，哈哈。我走到哪里都会挺直腰板，下意识地和别人比身高。最棒的是，好多曾经比我高的女生现在都比我矮了。别人都跟我说：“诶？你怎么好像又长高了？” 我在小学的时候很矮，那会儿还担心自己会不会一辈子就这么矮，那就惨透了。现在呢，哈哈，我比同龄男生平均身高还稍高一点。睡觉前，常常想象自己的身体会在睡眠中使劲往上窜。醒来后，照例走到柜子前，直直地靠着上面的标尺，把手压在头上，量身高。大部分时候其实看不出来什么变化，但一个个铅笔标记证明，我在过去一年长了大半头。照这个速度，我超过一米八应该没有问题！

Variatio 21. Canone alla Settima

妻子去世后，屋子一下子冷清了。我以前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不该抱怨。我们都七十多岁了。唉，年轻的时候，就算思考死亡，潜意识里还是认为它离自己很远，衰老是以后的事。

我躺在空荡荡的双人床上，一动不动，老胳膊老腿发沉。没她在身边，这床也显得很多余，我还是打电话叫人把这张大床搬走吧。我们曾经在这里做过不知有多少次爱，而那些高潮，在回忆中平淡无味。自从她生病住院我们就没做过爱。再回到家里时，我们知道她已经活不久了。

在她说不出话，时常陷入昏迷的那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呆坐在床边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的目光转过来，和我的目光交汇。我仿佛一下子看见了一片清澈如蓝宝石的湖泊。我们第一次度蜜月时去过那里。

现在，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虽然一整天都没吃饭了。想着想着，自己的一双老眼睛又湿了。

Variatio 22. a 1 Clav. alla breve

我走进教堂，想听诗班唱圣歌。缓缓坐到硬邦邦的木椅上，把拐杖往旁边一靠。不巧，诗班正好排练完了，年轻人叽叽喳喳地聊起天，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我在心里也跟着乐。下午五点的柔光透过高墙上长长的玻璃窗落进来，再过十几分钟，工作人员应该就要把等灯打开了。我先坐在这儿安静一会儿吧，心里想着在外地工作的女儿。晚上回家后，记着要给她打个电话。

Variatio 23 a 2 Clav.

初中毕业前，我带着怀旧情节回到小时候住过的小区。那里有个滑梯，以前颜色还挺鲜艳的，现在已经掉漆掉得差不多了。我坐在旁边的木凳子上，装深沉，不过也是在真诚地回忆。

当年跟朋友玩儿抓人，互相轮流抓。有一次，我弄巧成拙，想先上滑梯，然后滑下来，让对方在后头吃力地追。结果，我没顾上往身后看，滑下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在地面等我了。他轻轻松松地抓到我，然后我们笑得前俯后仰。他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现在呢，我看着滑梯，意识到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联系了。唉，也正常，毕竟都长大了。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爬到滑梯上，想滑下来，重温一下旧梦。结果，自己怎么又大又笨，勉强钻过顶端的铁框，下来时也不是滑，而是蹭。我笑着回到地面，站起来，回头看看向上倾斜的坡，很欣慰今天来了这里。

Variatio 24. Canone all'Ottava. a 1 Clav.

我和表哥聊天，把最近遇到的各种事情都跟他倾诉了一番：跟父母闹矛盾，考试考砸了，单相思，前途一片迷茫。说着说着，感觉特别释放。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听我讲话，也不做什么评论，也不敷衍，就是很认真地听。突然一下，我有种想亲他的脸的冲动，不过都这么大了，而且都是大老爷们儿，肯定不能这么干哈哈。我就是由衷地感激，甚至觉得，唉，有一天要是见不到他了，该多遗憾。他对我笑一笑，说道：有些事情吧，现在也没辙，不过你也可以主动去思考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为别人而活。接着，他又给我讲了他追女生失败和失恋的经历，我听完以后，觉得挺有意思，原来不只我一个人为这种事情苦恼。我们聊了一整个下午，到最后，我感觉自己脑力透支了 ，不过是那种很舒畅的透支。他带我出去吃顿饭，好久没觉得饭这么香了。

Variatio 25. a 2 Clav.: Adagio

站在墓碑前，手捧一束白花。来这里的路上，我看见右侧山坡上有五颜六色的小花，就走过去，摘了几枝白色的。现在正好是春天，也是她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我心想，她要是我在一起该多好。不过 ，我是来这里看她的墓碑的，要是她真的在我身边，场面会很尴尬。她应该也会觉得尴尬，我们就开心地笑起来。我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想法。她已经死了。今年的春天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这个春天，以及今后所有的春天。上帝啊，她和你在一起吗？我还是很忐忑，无法想象如果死了就没了，我怎么活，因为我们曾经约定过要在天堂见面，那里四季如春。

Variatio 26. a 2 Clav.

怎么感觉从小学到高中，时间是越过越快。高中三年一晃就过去了，虽然身在其中时并不这么想。我要上大学了，一想就兴奋。大学生活无比自由，父母管不了你几点睡觉，或晚上跟同学出去干嘛了；想通宵就通宵，想闹就闹，爱咋咋，哈哈。终于告别了阴郁的青春期。我就像一只迎春的胖麻雀，在空中飞来飞去，使劲减肥。

Variatio 27. Canone alla Nona. a 2 Clav.

怯生生地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电影。太俗套了，一起看电影，想想都觉得可笑，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硬着头皮在教学楼门口拦住她，问她想不想一起去看电影，整个人紧张得跟吃错了药似的，脸涨得通红，心脏疯狂地跳。我都不敢看她。“好啊，什么时候？” 她说好，她说好！啊啊啊啊啊，不行了，我要疯了，淡定淡定。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不说了，反正我们一起去看了电影，她似乎对我不反感。接下来五个月，我们又出去约了几次会，然后，略过一百万个细节（尤其是我心中的大起大落），我们开始谈恋爱了。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五彩斑斓。

Variatio 28. a 2 Clav.

她特别喜欢动物，所以我们每个月都会去趟动物园。她看到远处的长颈鹿时，一下子变得像学龄前儿童，兴奋地跑过去，朝对方举起带叶子的枝子。长颈鹿低下头，伸出长长的舌头吃叶子，她高兴得直叫唤。我实在没法想象，在校园里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她，竟然会这么孩子气。她在我心中越发可爱。

我真想紧紧抱住她，亲亲她的脸颊和嘴唇。看完长颈鹿，她又想去看老虎。我们散步过去，手牵着手。我感觉自己要飘到天上了，而她手的温度又是那么真切。当我想到她也特别特别喜欢我，不想放开我的手的时候，简直幸福死了。

Variatio 29. a 1 vero 2 Clav.

上帝赐给了我无数宝贵的青年时光：恋爱，熬夜学习，跟同学相处，管理自己的时间，实习，等等。其实，我也有挺长时间的抑郁，有时也很自卑，但整体而言，时间推着我往前走，很多事情熬一熬就过去了。更重要的是，我学会了感恩，特别是在抑郁之后。总有那么几瞬间，我看到风吹草动，或是闭上眼睛听下雨的滴答声时，有幸忘记所有的事情，只是简简单单地沉浸在其中。

Variatio 30. a 1 Clav. Quodlibet

我走到靠窗的书桌旁，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白纸和签字笔，然后把纸放在桌子上。坐在老板椅上，写一些最近的感想。

我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身体这么差，说实在我也不是特别想久留。孩子都长大了，老伴也死了，还有什么好牵挂的？我为自己能活到今天而感恩。年轻时有过这种设想：要是自己还没老就过世了，该多可惜。哈哈，看来当时是白操心了。我想到自己脸上的老人斑，根本无所谓，初中那会儿却因为脸上长了不少青春痘，天天照镜子，愁的啊，担心将来没姑娘喜欢我。

Aria da Capo

时间流得像白云一样慢，我的心跳也在跟着减速。世界凝滞了。内心和外界不再有区分。呼吸声静悄悄的，吸进来和呼出去的空气融入四周。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咦，看到的景象怎么是一样的？一片纯白色。我试着走过去，伸出手，投入它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