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篇:飞头蛮
朱桓将军的纛旗入了会稽郡地界,斥候来报离军营尚有十天脚程。天压得很低,倒不知从哪里飞来许多乌鸦,叽叽喳喳叫唤,惊得为首的人有些恼怒。看他横着宝剑、骑了匹黑马来看,就是朱桓将军了。约摸五百个被奴获的山越人都随从着他,被军士们一并牵着。远处有野狸子的声音。天黑魆魆的,今日恐是不能继续行军。朱桓按了按马,吁地一声,马也通性子似的停了下来。
营帐已扎好。五百个山越人牲畜般地栓在栅栏边,军士们轮流巡视。本来奴获的倒是有千余人,不过一半牲物中,大抵有些性子烈的捉拿时被砍断了手足,或是在后来行军里饿死、病死,只得沿路抛弃了尸首。这五百个奴人就是最驯顺的了。倘若用马刀架在脖上,他们就灰溜溜跪拜于地,口中喏喏挤出些听不懂的山越语。朱桓瞥了他们一眼,心里浮起了主君孙权的话——恐怕掳掠人口、补充兵丁就是东吴今日最迫在眉睫的使命了,不过那又何苦派自己到山越这毒瘴地来呢?朱桓心底自然生出些愤恨。此时,女俘中有个哭闹的,嚷得栅栏四周颇不得宁静。这好,真是撞了上来。于是拎女俘起来,揭了头,就抽出剑向她喉咙处挑。山越女显然被吓住了,不过由一旁军士摁住了四肢,动也动不得。说起来也怪,剑刚抹上脖子,朱桓就感到一股刺得脊背发凉的寒光。猛地收回剑转身一看,只有兵士和伏在脚下发抖的山越众人,哪来这样凌厉的目光呢?
朱桓心底起了些疑惑,四处扫视,天压得更沉,太阳也整个没入西方,剩下个山峦黛青色的轮廓。隐隐山狸子的叫声大了一些,但听得不是很真切。是自己多疑了。山越女脖子上一抹就呜呼毙命,朱桓悻悻收回了剑,斥令军士带尸首退下。行军一天,脑里全是被孙权遣到会稽捉拿山越的事,实在有些疲累。回到营帐,脱去盔甲,又点起油灯,准备读会儿兵书就入榻。山狸子的叫声又起了来,听着像是女人的哭声,还不止一个人。朱桓心底有些发怵,便攥紧随身携带的匕首,握匕的手几乎要跟柄粘在一起。又是那阵不知名的眼神,一个瞬间就猫上了腰。朱桓一下弹起身,眼睛朝营帐四周扫个不停。油灯虚晃晃的,好像被风吹得要熄灭。
你要来就来罢,别装神弄鬼。朱桓本已历了那么多大阵势,艨艟几百艘架出去,上万个兵士刺进别国城池,可单单今日被这眼神给挠得心慌。在哪呢?营帐里没有,捏着剑出去,月亮白惨惨铺照着,有些雾气起来了。天又几乎压到了地上,斗大似的,一只手就可以握住。要来就来罢,我朱桓可不会怕你。这样想着,胆子横了一些,尸山里都趟过,今个儿却被不知什么物什给吓住。摸着剑,旋了几个弧,小心朝周围扫了一圈。兵士们前来询问,将军,可有什么情况。没有,你们小心巡视,待有异常再行通报。
那就不必再说了,真是太过劳累了罢。朱桓退回到营帐内,合了兵书,又吹熄了灯。世上的风都吹得这样紧,没有一处不是在它魈声之下的。眼皮子贴着眼皮子打颤,呼噜声也逐渐起伏。是这样软在了床上。不知多久后,呼呼地,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吹气。刚开始慢悠悠得很,每次只吐一星,过了会儿,胆子就大了起来,猛吸一口气,又猛地吐出。朱桓只觉得身上发冷,梦中他几乎跌进了个冰窖,手脚都成了冰雕似的。
突然,远处飘来个黑色怪物,横冲过来,像根射向朱桓的箭。定睛一看,是颗人头,瞳孔睁得浑圆,几乎要从眶里蹦出来;嘴巴一张一合,想要咬住什么。朱桓想动,却动弹不得。人头先往朱桓右臂扑去,又张开牙齿狠命撕咬。一块肉掉下了,骨头和肌腱绞缠在一起,又被断裂的血管敷上浆水。必须咬,必须咬上去,恨不得食他的肉,吸他的髓。人头把一块肉啮了下来,又啮着另一块,嘴里嚼得滋滋有声,旋即吐了出去。接下来是腿部,然后是腹部。肚子被咬了个大窟窿,肝、肠子、脾露了出来。人头将肠从腹腔扯出,几乎拖拉到地上。接下来是心头肉,一口把胸腔咬开,用舌头舔了舔心子。它是张了个大口把心子完完全全吞了下去,待嚼烂了,就咽到喉咙断处,顺着食道漏了出来。没有什么比饮他的血更解渴的了,没有什么是比嚼他的肉更鲜美的了。头颅紧盯着朱桓,好像有道火焰要从那没有丝毫生气的眶里蹦出。不不不,不只是火焰,那两只眶里要有火山喷出岩浆一口把朱桓吞没,要有硫磺、有硝石、有炭预谋一次爆炸。爆炸吧这个世界就要把你的身体化为齑粉。爆炸吧我要用头颅将你整个躯干上的肉一片片咬下要把你的血一滴滴喝干。爆炸吧我要你不仅今天死还要你永远这样死我要你生生世世缚在这噩梦中。
朱桓醒了,只是好像经历了百虫噬食。摸摸身体,尚是完好的,刚才不过是个梦罢了,真是奇怪的梦。朱桓仔细回想那颗人头,看模样不像自己认识的,是谁来寻仇呢?他不得而知。门外山狸子的叫声大了不少。他想起自己所在营地正是从山越回师会稽的路上。在山越听过些传说,有个部落叫做“落头氏”,夜里脑袋可以离身飞走。本来只当作传言,今日怎会钻到自己梦里呢?朱桓有些想不明白了。
朱桓身边又起了那种被盯着的感觉,压在背上有千钧重似的,喘都喘不过气来。点起了灯,气息愈发凝重,营帐里几乎窖成了冰窟。咔嚓一声,灯芯断了,帐里透不进光,伸手见不得五指。约莫过了半刻钟,一个黑影从营外蹦了进来。跟梦里一样,是个头颅状的怪物,不过这次径直咬向朱桓的喉咙。尸山里爬滚了那么多年,朱桓很快回过神来,身子稍稍左倾,头颅就几乎贴着耳朵掠过,甚至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来不及找剑了,帐篷里黑得很,朱桓只得屏住呼吸,掏出腰间匕首,待头颅下一次袭击。声音霎时无了,头颅像只豹子黑暗中蛰着,等朱桓松懈就一口咬来。知道白天一直盯着自己的是什么了,就是这只精怪。
飞头蛮从后背来袭,朱桓滚到地上,旋即用匕首反刺了头颅一刀。那个物什吃痛,闷哼了声,又以更加凶猛的力向朱桓泻来。朱桓想躲,飞头蛮吃定他左跳的动作,旋即转个九十度咬到朱桓左臂上。一口肉被啃下了。饶是这时,朱桓并没有退却,反而抓住头颅的破绽一把戳进了眼眶,又用匕首斜刺十来下。飞头蛮颅上直淌着血,有些摇摇晃晃,却并未认怯,咬住朱桓左臂毫不松口。又一块肉下来了。就是搏谁的命硬。就是要把最后一滴血流干最后一颗牙咬烂。朱桓操持匕首在飞头蛮上劈刺,大股大股的浆水喷出。头颅有些不支,脸上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眼珠也被掏出。这时营外进来了三五个军士,见状几把刀朝头颅身上砍去,哐当几声,那混身是血的飞头蛮被切下几层肉,骨碌碌滚到地上,跟泄了气皮球似的,睁得滚圆的眼睛却没有任何松弛,嘴皮子翕合了几下,像是在咒骂,又像对着谁低语,约莫一晌,就终于停在地上不动了。
点了灯,再看那颗头颅,须眉贲张的,看起来倒跟之前被杀了的山越女有些相似。远处山狸子的声音听不见了。朱桓和几个军士连夜赶去山越女埋尸的草垛所在,已被挖开,身边倒着两具尸体。一具就是山越女,肚子圆滚滚的,恐怕是要分娩了,怪不得之前闹得那么凶。再往旁边看,另一具尸体像铁一样抱紧了山越女,没有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