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

王五和赵六在大桥上喝酒,地方选得很好,大桥已经老得像糟朽的牙,所处的位置也正好避开它可以发挥的作用,白天偶尔有赶鸭的人从上面走过,鸭子悠悠的迈着八字步,呱呱乱叫,夏天偶尔也有几个孩子从上面跳下,很放心的光着屁股。现在已是深秋,江风劲凉,一会从前面吹,一会从后面吹,一会从四面八方吹来,王五和赵六在风中坐地上背靠桥栏,喝着酒,黑云糊住了月亮,江面没有半点碎光,只有眼睛里泛出的那种油光,像铺了一层黑油布,很符合它们要的氛围。
酒已喝了一半,王五和赵六虽然感觉烧喉、烧胃、烧心、烧肠子,但身子却感觉越来越冷,脑子异常清醒,彼此才意识到,他俩原来不是朋友,朋友是能够互相倾诉,而他俩从来没有,这与其它认识的人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经常的互相帮忙,和交易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于是觉得这场道别酒喝错了,更觉得自己有杀人的必要。
王五先开口说“我要杀人”,同时右手把腰后用报纸包好的刀拔出,木柄磕在石上,嗒,放在右手边。 赵六问“杀谁?” “陈汉生的儿子” 赵六舒了一口气,脸微微侧向王五,认真的说 “先杀我” 王五像才回过神,也把脸微微侧向赵六 “我杀你干吗?” 赵六早把话备下来了,急忙的说 “兄弟,这是帮我,也是帮你,我想死,怕疼,下不去手,要是你来杀我,怕疼也由不得我了,所以你这是成全我,帮我忙,而你呢,是第一次杀人,你就拿我练手,杀了第一个,杀第二个就知道什么回事了,对你杀人成功有帮助” 王五觉得很有道理,并觉得天助我也,但毕竟相熟,想问个明白,有个说法,才好下手。 问“为什么想死?” 赵六本来想马上告诉他,但怕自己的说法不够他杀人的格,所以先问他,后面好做出调整。 “为什么杀人?” 王五对他的反问很得意,因为终于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憋了一肚子话先吐出来,既能互换心事,又两不相欠。
王五把屁股往后挪了挪,正了正身体,喝了一口酒,吞酒的声音像石头落水,王五向上看了一眼,月亮正努力的挣脱黑云,溢出了些幽幽的白光,又正脸看前,目光射进黑沉沉的江里,严肃的说了起来。
“人都知道我娘的疯病是我爹上吊给吓的,可谁知道根上是陈汉生那狗日的害的,每次我娘不疯的时候都和我说。 我爹没有兄弟姐妹,他排行第五,前面四个没养大就死了,所以对他格外的好,还送他到县城上了中学,可没念两年,我也爷死了,他也就回来了,在村小当了老师,一边照顾我奶,十九岁结婚,我娘比他小一岁,二十岁生的我,我奶抱到出月,安心的走了。
陈汉生比我爹小两岁,就是那一年从县城的中学里回来的,他都十七八了,他爹咬起牙让他去县城里念点书,可读了一年就回来了,他自己说是不愿意跟着一群娃娃上学,真原因不知道,没从学校里传出来,我爹看他也上了一年中学,就建议学校里招他做体育老师,兼管一些学校的杂物,人很灵泛,我爹倒和他谈得来,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看待,时不时叫他来家里一起吃饭,没成想,这狗日的藏着一颗兽心,对我娘不规不矩,我娘念在我爹的面子上,没有撕破脸皮,但他狗日的,得寸进尺,一天,我爹去另外的学校学习,他狗日的想对我娘用强,我娘当时正在厨屋,提起铲子就打,想着若是打不过就喊人,也不顾什么脸面了,可这货一打就怂,嘴里却阴笑起我娘来,说我娘守着个活寡,树什么牌坊,我娘血冲脑门,一个字都憋不出来,这狗日的以为自己得逞,接下来还说,我爹是个假男人,外面套着男人的身,里面是个女人心,喜欢男人,说我娘只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还说看见我爹蹲下撒尿,我娘差点没气倒,身边有什么拿什么往他身上招呼,这狗日的躲的倒挺快,我娘一个人坐到天黑,我放学回家喊她,她才醒过神。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娘把这狗日的原话告诉了我爹,我爹啥话也没说,走出去。我还记得那天我在外屋写作业。我娘留了门,把我伺候睡了,精神头过去,一下就睡死了。
在我印象中,我爹的样子像从老师这个字里面走出来的一样,端正、体面、新派,同学都羡慕我有个好爹,既能教数学,又能教语文,还会唱歌吹口琴,孩子们上课下课都围着他转,在家里,也和学校一样,和我娘客客气气,从来没听过一句大声话,我觉得我爹是最有知识文化的人,和其它人不一样,我爹虽然从不抱我,但我心里高兴,因为我有所有人都喜欢的爹,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第二天早上,我被像铁划玻璃的声音给刺醒,揉着眼走出房门,我娘背对着我坐在地上,大门的门框上挂着一个人,五官扭在一起,脸像个烂茄子那么紫,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是我爹,但我不信,完全不像,那年我七岁。”
王五说到这,停顿下来,又大大的喝了口酒,赵六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又只能把嘴闭上,和他一起停顿,这时江风也停了,好像什么都停了,在等着王五把话说完。 王五的声音更冷硬了,变成了一颗嶙峋的石头。
“最近,我经常做梦梦见我爹,还是那样体面、端正、新派,但同时那张烂茄子似的紫脸也越来越清楚,我看得越来越清,那就是我爹,我翻来覆去的想,为什么那样一个好摸样的人会变得烂茄子一样。最后我想到了陈汉生那狗日的,再往下想就没有了。我也不想杀人,但不杀不行,正反都想过,可追到最后还是得杀。
正着想,我爹死都死了,就不要追究,坏了往后的日子,可就因为有往后的日子,若不是他狗日的,我爹就不会死,那我娘就不会被吓出疯病,我就既有个好爹又有个好娘,我就能读书,我从小就不用受那么些苦,我现在三十多岁早该娶亲的时候娶亲,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孩子给我爹教,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丰丰富富,可就因为那狗日的,毁了这本来往后的日子,往后的日子都是活在他下的套里。
反着想,就算我爹真的是男人身女人心,喜欢男人,但我爹把他当亲弟一样看待,他却想着勾引自己嫂子,强奸不成,就把我爹的秘密告诉给我娘,让我爹娘一世不得安生,这分明是存心害我爹娘,间接害了我,断子绝孙的阴损,不报仇还是人?。
所以,我必须杀,还必须是杀他儿子,杀那狗日的没用,他都黄土埋半截了,儿孙都有,死了,我偿命,他赚,只有把他儿子杀了,他这个家就算真毁了,他孙子还小,也会像我一样没爹,没了本来往后的日子,让那狗日的也掉进我下的套里面,让他想着死儿子,看着孙子受苦受难,但这只是还了息,还本,得把他儿媳妇搞疯,可恨我没有这个本事。”
月亮的白光从几道裂缝中射出来,江面浮起了点点星光,王五的脸青白色,有些吓人,发命令似的,“该你说了”赵六一时间有点无措,因为他还没有做好说的准备,但同时心里隐隐的升起一点同情,好像把原因如实禀报是自己的责任。
他说,“你有仇人可杀,我呢,就像被嚼了的甘蔗渣,活着没了意思,比牲口还不如,昨天我在外面上工,帮人家拆房,十几米高,下面全是尖铁筋、尖木刺,摔下去不死无全尸,也肠穿肚烂,我在上面干活,想的都是这个家,想着今天的工钱能给我老婆和儿子买个啥,刚想到这,脚下的墙塌了,扑起漫天的土,我本能的往前面跳,跳在梁子上,差点扑下去,下面的人大喊,还以为我死了,看到我站在房梁上,大家急得像热锅上蚂蚁,赶紧想办法让我下来,脚刚一落地,连着房梁和屋全塌了,当时我一点都不怕,真的,我还是想着我老婆和儿子,下面该干活干活,晚上回家的路上,就开始后怕了,全身发颤,全身出冷汗,想赶快回到家。
回到家,我老婆在看电视,我坐在她身边,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说让我去洗澡,我心里还是发抖,我和她说我差点死了,她可能没听见,转过头问我说什么,我说我今天差点死了,她脸又转过去,只说了一句小心点,又催我去洗澡,我当时心里像挨了窝心拳一样难受,我又去找我儿子,我儿子在屋里写作业,听到我打开门,转过脸,笑着,喊我爸爸,立时我心里又像天晴了一样开阔,我凑前,他才上二年级,字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他问我买了什么东西给他,我看着我儿子,我儿子看着我,我说爸爸今天差点死了,他听完,以为我骗他,又问我今天买了什么东西给他,我说没有买,我说爸爸今天差点摔死了,他啥话也不说,转过脸,自己写自己的作业,看着他,我还想说点啥,但啥也说不上来了。”
赵六眼里像河面的浮光一样闪烁,王五的食指摩擦着酒瓶,脸像退潮后的沙滩,恢复平静,沉沉的呼了一口气,他知道他还没说完。
“为了他娘俩我当头牲口,我心甘情愿,但就算是头牲口,病了心里还记挂,何况我是他们男人、爹,我就这么不值?我整个人整个心给他们,到头来,我啥屁也不是。”
王五听完,也有些无措,他心底也不知道在听到什么地方开始升起了一点同情。
江面漂了一条银带,又无数的光从黑云的身体里面穿过,越来越薄,江风还是那么凉,两个人的手里还剩半瓶酒,默契的决定把它喝完,喝完时,月亮照得像个白天,俩人一人走一边,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同时想到他们小时候光着屁股从这老桥上跳下去的画面,王五发育的早,十几岁就有了几根弯弯曲曲的阴毛,赵六外面看着高大,其实还是童稚型,他们会心的笑了一下,彼此还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