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洛阳城
洛阳作为唐代东都,曾一度是唐帝国繁荣的具象,人们不远千里赶来为它落笔赋诗,歌颂它的辉煌照耀史册,也哀叹它的陨落哀婉如歌。
《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陵上柏》中论到洛阳是这样说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人生于萧索世间,好像远行匆匆的过客,那么就去及时行乐罢,即便是驾着破车劣马,也能在宛洛之间游戏人间。瞧那洛阳城是多么的繁华啊,两宫相望,双阙对峙,道路如渔网纵横直达于天,其中居住的达官贵人多如过江之鲫。可见在东汉时,洛阳就已经是一座喧嚣绮丽的大都市,追逐功名与享乐的王孙公子们无不趋之若鹜。
到了唐朝,经过太宗、高宗、武后三代经营,更是将帝国神都的荣耀推到了鼎盛。洛阳城,因它到帝国各个角落均匀的距离被称为“天下之中”,五条洛阳道通往帝国的四方,向来烟尘滚滚,车马频频,被视为迈向上层社会和贵族圈子的通途;京杭大运河的凿通为它带来南地的珠翠、犀角和珍禽;丝绸之路上的胡商争相涌入,向端坐其中的君主奉上马匹、宝石;伊、洛、瀍、涧四条水流贯穿洛城,其中洛水如天河将之分为南北,一座天津桥如鹊桥沟通起皇城与外郭城。
唐朝多少诗人或寓居,或为官,或览胜于这座城市, 在《全唐诗》中,有关洛阳的诗歌高达五千多首,占了十分之一的篇幅,由此可见这座城市在唐朝诗人心目中的特殊位置。初见这座红尘万丈的城市,多如张籍所喟叹的那样:“洛阳宫阙当中州,城上峨峨十二楼”。属于这座城市的目光永远是仰望,望的是森严的天家气度,宫殿群连绵起伏的城市天际线如北邙山的山形纵横,白马寺的檀香袅袅直上,浮屠宝塔拔地而起,檐下的宫铃锵然成韵。奔驰于洛阳道上的诗人们毫不掩饰地对此投以艳羡的目光:“大道直如发,春日佳气多。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珂。 春风二月时,道傍柳堪把。上枝覆官阁,下枝覆车马。”(储光羲《洛阳道五首献吕四郎中》)即便是暂时无心于功名的过客,洛阳也从不悭吝它的柔软多情,诗仙李白回忆洛阳的时候就说道:“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后世多将兰亭雅集当做不可复得的文人宴会,却不知王羲之因人夸赞他复刻了 “金谷俊游”而甚有喜色,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也提到春日宴会之上作诗不成,是要“罚依金谷酒数”的。在李白的年代,金谷园早也湮没无闻,只剩废池枯井,然而这样有趣的宴集却被洛阳城里的文人们继承下来。白居易客居洛阳二十载,对此不无喜色地说道:“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朝堂的不平不忿,人生的聚散无常如附骨之疽无可回避,可是却有幸遇上那么多志同道合的君子,俯仰天地间的生老病死,都能将这些人世之哀暂时忘却了。相比于兰亭宴集的清冷寂静,他们更将对功名富贵的渴慕诉诸笔端,以笔底烟霞自荐于帝王家,以空前的热情和自信投入王朝运作。
洛阳城的春天桃李竞开,上阳宫外花落如雪,皇城内苑烟柳似醉,五陵少年们信马由缰看花东陌,洛阳女儿们清歌妙舞与牡丹争妍,阖城的人都沉醉于绝无仅有的盛世光景之中。白居易是这样描述这座充满巨大的入世情怀的城市”空阔境疑非下界, 飘飖身似在寥天”。他们仰望着这座永不陨落的东都,这正是无数诗文中描摹的仙家居所,飞檐翘角在夕阳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琉璃珠宝装饰的巍峨宫殿在暮色四合之中被入夜的鼓声送入梦乡,节庆上火树银花百枝煌煌,令天上的星辰都黯然失色,微风之中有清远的笛声响起,掩盖了胡儿军队渐行渐近的哒哒马蹄,他们以一种短促而尖锐的节奏叩响了洛阳的城门。
当时的人们都无力去描述那样凄惨的景象,无数的王侯第宅被付之一炬,焚烧洛阳城的烟火整整十日昼夜不息。多少肤柔骨脆的洛阳女儿和白玉儿郎横死刀下,多少的老叟稚儿被沿途抛弃,朱门离散,嚎声泣天。千万座巍峨殿宇和天家府库被抢掠一空,无数佛寺伽蓝毁弃,珠玉琳琅遍地狼藉,带不走的就生生砸碎扬为齑粉,以致于“宫室焚烧,十不存一”。那曾经蓬莱瑶池般的洛阳城啊,只能含着泪在遥远的梦中追忆。杜甫在晚年回忆安史之乱后的洛阳城时写下了如此沉痛的诗句:“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唐军苦战八年收复两京后,幸存下来的洛阳市民也不敢提起那乱世之中的末日景象,安史之乱消耗尽了洛阳的元气。那曾经冠盖相接的洛阳道上不复旧日的熙熙攘攘,洛阳城上依然明月高悬,只是“双阙祥烟里,千门明月中”(薛曜《正夜侍宴应诏》)的景象不再重现。随着藩镇战乱和帝王冷落,洛阳在西风残照中渐渐衰落,成了唐人感叹王朝兴废的具象:“三十世皇都,萧条是霸图。片墙看破尽,遗迹渐应无。”(崔涂《过洛阳故城》) 历史的浩劫并未离洛阳远去,唐末黄巢乱军攻入洛阳,“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庄《秦妇吟》),洛阳城随着大唐王朝的覆灭正式走向了衰亡。
后世的诗人们重返已变作废墟的故都,在断壁残垣中寻找帝国荣耀的残片。北宋司马光在神宗年间退居洛阳,修《资治通鉴》时写道:“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