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日好事374 春日·老山城
单位地处老城,不远处便是爬坡上坎的一带老街。
重庆的春秋日最是短暂,但也确是一年里最美的时光。漫步春日的山城,听着小贩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卖麻糖哦,卖麻花啰。”地下的石板路才被昨夜的暴雨冲洗过,干净得一尘不染,而那场须臾消逝的暴雨,似乎只是一场梦。
黄桷树的叶子黄了,颤巍巍地落在石板路上。树下的面馆里有个青年人系着白围裙,追出来喊道:“喂,卖麻花的,等到。”挑一根扁担的老者回过身,两人就在黄桷树下做起买卖来。
老城的规矩,买东西总是要经过一番还价的,倒不是为了那几角几分的计较,而是不如此,似乎总不成买卖。
不过现下的人连讲价都省力了。那年青人掰开一块尝了尝,问了单价,一面嚼着一面说道:“买半斤,不要多了,多了吃不完。”老者便掂量着装了数枚上称,称妥了说道:“半斤有多,再装两块,称三块钱的嘛。”年青人点点头,这桩买卖就算妥了。
黄桷树下排着一溜店铺。有卖文具的、卖五金的、卖面的,还有一家操着东北口音的卖饺子。只是那饺子早已失了东北的形状和味道,小小的,就像面店里的抄手一样,连蘸料也是一小碟一小碟的,里面总是辣子多于蒜泥。
这些铺子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兼卖些其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卖文具的在玻璃柜上放一个筲箕,码着整整齐齐的白鸡蛋,上面插一面纸牌“农家土鸡蛋,18块一斤”。卖五金的门前地上放着一个鸡笼,里面关着三只红缨大叫鸡。这种额外的买卖通常是不明说的,遇见有缘人,随口问道:“这鸡多少钱一斤?”老板说:“不称,一百五十块一只。”然后还得意的补一句:“武隆山上个人院子里喂的,保证跟外面超市头吃饲料的不一样。”
再往上走,对街有一家“紫罗兰花坊”。门口摆着矮桩的月季、蔷薇,雁来红,绣球菊、雏菊这些颜色花卉,打理得活活泼泼。墙上也挂着一面黑板,上书着“兼营各种时鲜花卉、盆景、园林树木”。从红砖“十”字形的孔隙往里望去,只看见影影绰绰,主人已经在青瓦的屋子里营造出一片森林来。
可惜的是转角的大黄桷树因为修轻轨站的缘故挖掉了。重庆的老城里四处都有这样大的黄桷树,树下俨然就是一个安宁小世界。有在树下卖茶的,掉色的大瓷钟子,黄中泛绿的茉莉花茶,几杆老烟枪凑在一起,就着树叶间明媚的日影可以吹上一整天。有麻将馆子,专做附近几条街老阿姨的生意。心思活络的退休阿姨在闹市的三岔路口支起一个小面摊子,清晨天还没亮,就有熟客上门吃面。
“今天下午在树下面打牌,要来哦。” “不去了不去了,昨天给我输得惨哦……还有哪些人去嘛?”
就这么一来二去约起了局子。
早上九点钟,城管来赶人了。晓得这里的阿姨嘴皮子厉害,他往面摊旁一站,也不说话,只是摆出一副面瘫样盯着桌上的食客。食客倒没有不自在的,只有阿姨赶紧说:“晓得了晓得了,这几碗面已经下锅了,卖了就不卖了。”还不忘叮嘱站在一旁等面的人:“城管来了,只能打包了哈。”
当然如果你一定要坐下也是可以的。只是如果如是再三都还没有收摊的迹象,城管就要坐到摊子上了。到了这个时间,看看摊上所剩无几的面,阿姨也只好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
每天早晨这是雷打不动的一出好戏。等到在城管的监视下收好摊子,阿姨也就回家休息,等吃过午饭,再带上毛线家什,慢悠悠地晃去黄桷树下寻几位老姐妹去。
这棵黄桷树下原是吃鱼的。温泉罗非鱼。没有招牌,不过附近的人倒是都晓得。春秋天的时候,看着天向晚了,店家就把桌子从屋内摆到树下来,也不过擦黑的一会儿功夫就坐满了。鱼是看着称的,其余还有番茄、藕片、土豆、粉皮不多的几样小菜。饮料除了啤酒以外,就是“手榴弹”,其实也就是酸梅汤,因为叫了这个名字,似乎也带了些水码头的匪气。鱼装在红汤锅里端上来,是已经煮熟的。不过片刻锅里沸腾了就可以下箸。这里从没人计较油是不是老油,舀起锅里的油到味碟里就开吃。味碟里原来就有豆豉、姜蒜、榨菜粒、葱末这几样干东西,当然也有精致的白领娇滴滴地喊道:“老板,不要味精鸡精,打点麻油。”
尽管天气还不是很热,吃到一半,就有汉子一边嚷着热一边露出肚皮来。冰啤酒一件一件地搬上来,划拳声此起彼伏,说话声也越来越大,食客和店家交流基本只能靠吼了。此时天已经黑了,黄桷树的枝桠上挂的白炽灯泡亮了,洒下昏黄的光晕,连锅里飘出的白汽似乎也变成了热腾腾的黄色。
这样闹热的场景如今是不见了。原来大树所在的位置现在立着“CRT”的牌子,底下便是绿漆栏杆玻璃罩的轻轨入口。人群仍旧川流不息,只是少了几分适意,多了几分忙碌。
这条街上还有许多几十年的老房子。只有四五层,裸露的红色砖墙,掩映在黄绿色的树后。树下的花坛里种着一圈残破的杜鹃,中间的腊梅树在春天里长着灰扑扑的叶子。
老楼的住户许多已经搬走了。还住在这里的不是年纪大了眷恋这一带的气息,就是小孩子到了读书的年纪。老房子对面望着城里数一数二的小学,因此挂着“学区房”的名头,也能卖出天价。
路人还是能从老房子的窗台上看出房主人的气质。窗棂蒙尘玻璃扑灰的,早就人去屋空。长日里紧闭着墨绿色的大花窗帘,终年都不见开窗的,想必也只当这屋子是个暂时栖息的处所。
也有那么一家,红色的老木窗下,错落着一排花盆,青花白瓷、粗陶的质地,大大小小,悬铃花红得可爱,杜鹃紫的灿烂,尤其是那盆文竹,郁郁葱葱,长成了一片精致的小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