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陶庵梦忆记

（是我从前作古文时的可读之作）

夫国家不幸诗家幸，信哉其言也！使宗子不罹此丧乱之祸，而复能为是彪炳之文乎？

　　其所记虽多为从游宴饮，丹青梨园，五陵风月，秦淮佳音。而实摅亡国之郁垒，穷道之哀思。婉中有直，中心慷慨，高蹈晋人遗踪。

　　至如陶庵自序，悲切深矣，世遭兵燹，雕楼碧瓦生青苔；路遍饥殍，甘秾肥旨成烬灰。甲申一难，遂教天下士子顿首肝涂。宗子披发入山，不食清粟，顾念前尘，未免黍离麦秀之感，追思往事，当有黄梁南柯之叹。汉之丁令威，化鹤归来，徘徊高歌：“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人世变幻，劫火不失，宗子得无无常之喟欤？乃著《陶庵梦忆》八卷，其自言：“慧业文人，名心难化。”然倘无此名心一点，后世君子，亦当咨嗟长恨。

　　凡百二十篇，文质清飒，意远情长，而余最喜《金山夜戏》、《炉峰月》及《湖心亭看雪》三章，自以晚明小品夥如烟海，无出其右者。金山夜戏一回，疏林霜色，次舟江口金山寺，宗子兴起而令小傒张灯宝殿，喧鼓唱剧，一寺人悚然起观，人邪？鬼邪？怪邪？兴罢则解缆而去，略无留恋。余初读大噱，以宗子为妙人也。尔后时时回想，又觉万法皆夙因缘起，生如楼台水月，朱颜镜花；有情皆漏，有漏皆苦，实难得快意，难得风流。旁人所见，无非竹林作派，名士行止，岂知披襟挥弦，纵饮长啸或是别种忧惧。心幽缧绁，万古长夜，何从排遣？是所惕然也。

　　炉峰月一目，四五好友，俟月出游，凌绝顶，攀危岩，踞坐笑论“虎亦有道”，少年气性，跃然纸上，宗子谓之“痴绝”者是也。夜深，苍头僧众明火寻之，惊异山民，竟神侔康乐之逸事，使人哑然奇哉。若乃湖心亭看雪一章，至淡至浓，至雅至白，痴文至文也。幼时未深解其味，如风来疏竹，雁过寒潭，无声无影。渐长，乃稍入其境，觉其造语精微，意趣天成。因思某日忽忆车溪梅事，心摇神动，正值霜冱坚冰，亦欣然规往，踏雪寻诗，不知可有三分痴似相公处耶？

　　余得《陶庵梦忆》三载有余矣，眠花和酒，深柳读书，每于辗转反侧之际，便令清风翻卷，止则捧阅。盖由宗子文辞，无所不宜，可风、可月、可狎、可敬。携书枕石，抱琴席茵，落红杂沓，光影东头，庶可梦至琅嬛，并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