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空

「从此,清钟、僧衣、落满黄叶的庭院,就像是遥远记忆里的默片,被存放在落满灰尘的箱箧里。」
一
天是深茄色的灰,暖风挟裹起沉闷而和煦的空气。一片镀着金边的彩虹横亘在远方的海水微澜处,细看,原来是货轮驶过遗留下的浮油。许多漂浮物绽放在近海处,插着筷子的餐盒,深蓝底色的宣传单,白色长条灯管,以及不知什么季节飘落的黄叶,零星的木屑簇拥其间,随着波光飘荡。海中央一根棕褐色木板上下沉浮,「孤伶地」成为这浮游世界的中心。
锚链拉起,天星号客轮即将启程。姜茴跟着人潮向前挪动,她背着黑色双肩包,手里的船票被揉成一团,夹在大拇指与食指中间的虎口处。10天左右都要在船上度过,姜茴想着,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所幸舱房风景不错,有一个狭长得恰到好处的小阳台,推开落地窗,海水像流动的沙,温柔细腻。姜茴上船前的烦闷虽不能说一扫而空,也安慰了不少。她看着码头往海岸线垂直的方向退去,堤岸旁的大厦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变成了一束束流淌的「火苗」。
姜茴摸着锁骨下方,被黑绳系着的青白色珠子,望着这一片碧蓝出神。
二
两天前,母亲神秘地,将这个奇怪的小石子一般的珠子,以及香港与斯里兰卡往返的两张船票交给了姜茴。比起母亲甚至已经帮忙请好了一个月的假,得知自己有一个99岁高龄的外曾祖父更加令姜茴震惊。
「怎么突然要见我,还得我一个人去。」
「我去哪找他,到了那边又该说些什么呢?」
「香港到科伦坡的飞机才五、六个小时,着急见的话直接飞过去好了,为什么非得坐船?」
不管姜茴问什么。母亲只是摇摇头,「去了你就知道了。」
摇头是代表不知道还是刻意隐瞒,姜茴努力想将这趟旅程当成是惊喜或犒赏,却隐隐感到不安。
三
在大堂用完晚餐,姜茴无心再看饭后的歌舞表演,径直向自己的舱房走去。行至走廊转角,姜茴突然感觉一阵晕眩,她慌忙往墙边扶好站定,低头,脖颈处的石子似乎发出了幽蓝的光,只是再定睛一看,光却消失了。
姜茴靠墙缓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继续向前走去。想着客轮刚刚或许碰到了点小风浪,导致有些颠簸,只是那幽蓝的光是从哪来的,难道是自己太累产生的幻觉?她摇摇头,加快了步子,想回舱房好好洗个澡,早点休息。
忽然,身后不远处一阵喧闹。姜茴下意识回头,酒廊旁的圆形回廊处,两个警察模样的人正在询问几个男人。他们的装束很奇怪,男人们有穿西装的,也有穿对襟中山装的。而警察们头戴镶着银饰的皮革帽,脚蹬高筒长靴,手上一端银白一端深黑的长棍来回晃动着。这是什么年代服装秀吗?如果是平时,姜茴或许还有兴致多看几眼,只是,今天太累了。她耸耸肩,转过身来。
开衩旗袍、齐肩的大波浪卷发,两个摇曳着身姿的女人擦肩而过,姜茴愣了愣,想到刚刚看到的警察和男人们,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t恤牛仔裤,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闪过脑子,难道…...她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生锈的锁链紧扣住的木盒。的确,细看之下船舱是有些不一样了,哑光木纹的壁纸不见了,舱门似乎破旧了不少,以及...
从香港开往锡兰?!
四
有很多次这样的经历,白天的场景不对称映射到黑夜里,梦悄无声息,像是另一种真实。只是这次,到底是真实的梦还是虚幻的现实?
姜茴看着舱门尽头用红色繁体字写的航程信息,有半刻钟的时间呆住了,虽然如此,她的脑子却一刻不停的飞速运动着。斯里兰卡是1972年才从旧称锡兰更名而来的,而锡兰正式确立国名是在1948年2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姜茴掏出手机,拨号,果然,失败,这里完全没有信号。诡异而不详的气氛向她聚拢而来。她无处可逃。自己是什么时候乱入到了这个空间?要怎么才能回到现实?姜茴感觉自己就像是茫茫大海的一根浮木,怎样都无法向岸上靠近。
先回舱房再说。姜茴推开自己的房门,行李还在。房间的装饰,布局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可不知为什么,她的恐惧没有缩小,反而更加快速地膨胀。
热流在身后集聚,姜茴下意识地紧闭了双眼,一双大手,紧按住她的嘴巴,男人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你不要害怕,我不伤害你,捂住你嘴巴是怕你因为紧张叫出声来。我现在松手了,你放轻松,不要喊,我们慢慢聊好吗?」不知是不是男人的话起了作用,姜茴直觉感到并没有威胁,她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大约二三十岁左右,光头,穿着简单的布衫。「我出现在你房间是个偶然,是这样,外面有一伙人在找我,姑且说他们是警察吧,你不用担心,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是被冤枉的。」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跟警察解释,拿出你的证明呢?」虽然听起来像是质问,对于姜茴来说,却的确是温和的疑问。
「解释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相信,有缘之人自会明白,至于无缘之人,更无须浪费口舌。」
男人的口音很熟悉,不像是广东一带的,倒像是自己老家的口音。姜茴心想。
咚咚咚,隔壁房间的敲门声响起,
「开门,警察。」大吼声将姜茴拉回现实。
「既然你不愿意解释,我也没有办法留你在房内。」
姜茴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的好。趁着男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往他侧边轻轻一绕,钻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握住门把手,把门外查房的警察叫过来。
突然,身后声音一沉。「金山寺你知道吗?」
五
姜茴从小在寺院长大,这是个有很多传奇故事的寺院。虽然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成长于这里不是十分清楚,但总体而言,是祖母在这里有挚交的缘故。至于这位挚交,姜茴更是从未见过。10岁以后,姜茴就随着父母迁居到了香港。从此,清钟、僧衣、落满黄叶的庭院,就像是遥远记忆里的默片,被存放在落满灰尘的箱箧里。
如今,陡然听到这个熟悉的、曾伴随她十年有余的名字,不觉吓了一跳,手也不自觉的收了回来。她看着男人,他站在阴影处,开口,却颤抖了。
「金山寺昨晚失火了。」
姜茴脑中搜寻着,好像是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大火烧了三个小时,大雄宝殿、藏经阁、方丈室等尽毁、佛像、经书更是烧得一干二净。二十多名高僧圆寂了。」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是,昨晚的确是我值守库房,可我偶发恶寒,早早地就和方丈告假回屋歇息了。大火蔓延开来时,因为我的偏殿离着火的正殿有些距离,所以我虽然被烟尘呛到,还是逃了出来,可是,方丈、师父、还有其他高僧们却……」
男人不再说下去,姜茴完全记起来了,1948年的时候,金山寺的确是发生了一场举国震惊的火灾事故。难道说现在的自己恰巧赶上了?比起悲痛,姜茴心中更多的是置身于历史的苍凉,和不愿承认的兴奋。
「你说自己不是凶手,谁可以证明,那谁又是凶手?」姜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问道。
「能证明我的只有方丈,只是他已经……至于谁是凶手,我是真的不知道,回去之后我倒头就睡了。」
「那也就是说你没有办法自证?」
「是。」
「你……」
姜茴还想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警察!」
六
房间里很安静,暗流却在黑夜中涌动。
姜茴看着男人,男人回望着姜茴。门外的声响却一刻不停。
「开门!警察。」
「查房,快开门!」
姜茴感觉自己心提到了嗓子眼,可男人却仿佛丝毫不着急的样子。
「他妈的,把门打开!」一个嘶吼的声音。
姜茴犹豫着,她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人冒险,何况现在根本无法得知男人话语的真实性。只是不知为什么,姜茴觉得若自己此刻将门打开,并不是最正确的决定,甚至会后悔一生。
「姑娘,我也不为难你了,」男人开口,门外触而即发,门内,姜茴却感觉时间停驻,男人平静的话语,像汨汨的暖流,抚慰她因紧张恐惧而「起皱」的心。
「证与不证,不是最重要的,世上本无佛,又何来毁灭呢?」
姜茴看着他,月光倾泻在水面,男人站在阴影处,看不清脸,姜茴却分明看到了他清澈而坚定的眸子。
钥匙的声音在金属锁孔里搅动,姜茴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张望着房间,指了指靠近阳台的衣柜,「你快躲好,等下我来应对。」
男人却轻笑着摇摇头,走到姜茴身边,往布兜里掏出了什么。
青白色、石子一般的,是那颗珠子!姜茴看向自己的脖子,空空如也。
七
夕阳正在下沉。姜茴感到「余晖的暖意」打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朦胧中,似乎又看到了舱房里的那个男人。只是,这张脸上多了许多,不,不是许多,而是满脸的褶皱,他的头顶不再光滑,而是生出许多贝壳一般颜色的白发。是一个老人。
老人看着她,笑了笑,很奇怪,姜茴没有陌生的感觉,像是很早就认识。
姜茴撑起手臂,窗外,在夕阳照耀下,有一片艳丽的深红色的海,海中央,几十个油桶被一根粗壮的锈色铁链与若干竹竿固定,旧世纪的渔船似乎还停留着,同样身着旧世纪蓝布粗衣的渔民们佝偻着背,蹲坐在海边的木桩上。一大片黑色蝙蝠,以夸张地速度,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