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赏一片】第三度嫌疑人——谁制裁谁?由谁决定?
“如果上帝不存在,也不存在灵魂不朽问题,那会怎么样?”
“那么,就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杀人,自杀亦可。”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的经典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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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制裁谁?”“由谁决定?”死刑宣判之后,在法院的走廊上,“受害人”的女儿咲江对被告三隅的律师重盛发出诘问。在是枝裕和版《罗生门》的外壳下,导演从其擅长的家庭领域(部分)抽身出来,将电影的视角聚焦在了或许更趋本体性的讨论上,意即,是否有人会被划入“没有被生下来才好的”之列?如果有,那这个全知全能的有权决定有权制裁的存在又是什么?
形而下——法治的十字路口
众所周知,电影的最后,三隅当庭翻供,否认自己杀了人,这无疑打破了大部分时间里所有人的固有认知,给观众带来巨大的困扰。事实上,从司法的层面上,影片一开始诉辩双方的焦点就不是三隅是否“杀人”,而是是不是因为钱“杀人”——这涉及到被告是否会被判死刑。很显然,重盛的父亲,也就是30多年前三隅杀人案的主审法官,是“死刑判决”的支持者——因为三隅二度“杀人”,老法官反思了当年的仁慈。

死刑,作为最严厉的刑罚,从来就是刑法学上主要学派争论的焦点,因为对生命的剥夺是不可逆的。在与儿子的对话中,现时的重盛法官明显站在了刑法人类学派(又称意大利学派)的立场上,该派的奠基人龙勃罗梭有句名言——“野兽吞噬人是出于邪恶的本性,还是受自己生理机制的驱使?但是,毫无疑问,不会有人拒绝杀死这只野兽,也不会有人心安理得地让野兽把自己撕成碎块。”因此,龙勃罗梭的基本态度是:基于社会防卫的需要对于危险性很大的遗传性犯罪人即“人类的野兽”必须处死。而在重盛眼中,三隅就是这样一个“人类的野兽”,或者说,三隅是他自己眼中那个“没有被生下来才好的人”。
如果说,到此为止,电影的讨论仍然在理性的范围内,那么,在三隅(因为某种原因)当庭翻供时,现实司法实践的荒谬性被残酷地展现:在所有人(甚至包括想要挽救三隅的咲江在内)心照不宣的合谋之下,法庭漠视了三隅最后的辩白,死刑判决如约而至,再也没有人关注案件的实体正义,所有的人——不论是高高在上的法官、义正辞严的检察官、功利至上的律师,还是旁听席上随时准备娱乐致死的看客——“都坐在了同一艘叫做司法的船上”。

于是,导演无情地展现了一个现代法治外衣包裹下的“谁也不说实话”的世界。影片结束于重盛律师在十字路口仰望天空中略显杂乱的十字形布局电线的一幕——无疑地,导演是想叩问,我们人类社会的法治,将何去何从。

形而上——谁是决定者和制裁者
十字路口的镜头,还致敬了肯.洛奇的《小孩与鹰》。在这部被是枝裕和列入个人影史十佳榜单的经典电影的末尾,小孩埋葬了被哥哥杀死的猎鹰——可以想见,令小孩迷惑的是,作为自己生活的全部希望,究竟是谁有权去剥夺猎鹰的生命。
三隅也有同样的疑惑,为什么自己宽厚善良的家人会一个个早早地离自己而去。重盛解释说,这一切和人的意志无关,生命被挑选着,不需经过本人的同意,人就这么被生下来了,然后不明不白的,被夺走生命什么的......

那么,这一切,跟谁的意志有关,谁又是那个决定者和制裁者呢?
在三隅眼中,至少法官,就是拥有这种权力的某个“群体”的成员之一。当重盛问他为何给自己的法官父亲寄送感恩的明信片时,三隅回答说,“因为我羡慕他。他不是能自由地操纵人的生命吗?”

我不知道是枝裕和是否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但三隅口中的“法官”,不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边那个妄图僭越上帝的权力甚至决定基督生死的宗教大法官么?那么,在行为意义的层面上,如果三隅真的两度“杀人”,那岂不是与《群魔》里的工程师基里洛夫的“自杀”如出一辙——仅仅是为了证明上帝已死,为了证明“人”可以超越上帝的权威而为所欲为?更准确地说,三隅其实最终选择的也是“自杀”,重盛律师已经反复对他说明,最后时刻的翻供几乎百分百会换来死刑的判决。
于是,我们可以借用尼采的三段论来解释三隅的行为:
上帝是必需的(反复出现的十字架意象),因此祂应当存在
但是他并不存在(否则一个全知全能和善的上帝,不会允许各种各样的“恶”的发生,不会允许善良的人早早离世)
因此人无法再生存下去了(杀人和自杀)

救赎——三隅是基督一样的献祭者?

影片的结尾,重盛从看押所走出来,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抹脸,这与之前三隅、咲江抹去脸上鲜血的动作遥相呼应,也呼应了重盛对他的助理律师表达过的观点——我们都是“没有被生下来才好的人”,因为我们人人都有罪,我们没有权力,我们没有目的,我们被孤独地抛入无边的荒野,我们彼此之间、义人和罪犯之间没有什么不同,生命的本身就是荒谬的......

那么,还有救赎么?幸运的是,是枝裕和并不是一个习惯“残酷”的人,最终,他留下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开放式的结尾——也许,三隅在最后一刻翻供,目的只是为了挽救咲江,也即不让咲江说出那个可能毁了这个“可怜”女孩一生的真相。于是,三隅的“自杀”就有了“救赎”的意义——自愿性的死亡能征服死亡,如同苏格拉底和基督那样(即使他们的死亡是否是自杀仍存在极大争议)——苏格拉底的死亡为哲学家在尘世中得到永生树立了一个典范,而基督的死亡则是为了洗净我们的罪。

那么,我们自己该如何做呢? 或者说,我们每个人,跟三隅一样,都是一个空的容器,而我们应该自己往这个容器中放入什么东西呢?
显然,放入的这个东西,就是我们自己的本质。也许,我们都是神的造物,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这看上去很荒谬,但是,从神与人缔约的那一刻起,神就赋予了我们自由的地位,我们赢得了自由,也就被赋予了责任——去塑造自己本质的责任,向“善”的责任。
别尔嘉耶夫说,自由之路,或者把人引向人神,或者把人引向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