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可怕
大姑母对她的孩子们说:舅舅又不打你们又不骂你们,你们一个个怕他怕得跟老鼠见到猫一样干什么呢。这是从大姑母的大女儿口中听说的,那时候表姐早已成家,她笑道:我们也不知道怕什么。
这多半也是过年时候说的话,这个表姐出嫁的时候我还小,送嫁回家,天已断黑,回家的路很长,在小孩子的眼里尤其之长,要穿过两个圩区,其中一个我完全没有涉足过,叔叔把我和二妹妹坐在稻箩里挑在扁担两头,他说:坐好了,不许动,稻箩绳一脱担你们一个滚到这边河里一个滚到这边河里,找都没处找。我当时就觉得被悬在河上面了,不敢动弹,那晚我学到一句话:伸手不见五指。两眼一抹黑听着扁担的吱嘎吱嘎声担心着滚到河水里,其余一概不记得了,父亲母亲婶娘哥哥一定也同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连扁担另一头的二妹妹扁担中间的叔叔也仅存于扁担的吱嘎声中,因为紧张,时间也凝住了,直到前方有了一片微弱的光,并不是具体的一盏灯,而是附着在地平线发散到空中的仿佛黎明的微光,我看见了地面,顿时如鱼得水,家已近在眼前
现在想来,叔叔的话多少有点唬小孩子的意思,圩堤也不至于田埂一样窄,天也不可能那么黑,那是一种关黑屋子的黑,小孩子的怕黑,纯是怕黑,叔叔说到河,又怕了一条黑暗的河,其实就吞人而言它与黑暗并无分别,黑暗中再无别物了。叔叔没上过学,放牛长大,短小精悍,犹如铁铸,与婶娘养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大我几个月,我从来直呼其名没叫过姐姐,二女儿小我一岁,三女儿又小一岁
小孩子的怕大概就是这样子的,父亲的可怕也是出自想象,父亲办事得罪过几个人,以此也得到大多数人敬重,我出世的时候他就是大队书记,我成年了,他还做着村支书,中间有一段时间调到乡里坐办公室,让他如坐针毡,接替他的那个人不能服众他才去了那个虚职又回来了,父亲其实有点象一个约定俗成的族长。前几年叔叔家办事情,堂姐的车在邻村与人家刮蹭了一下,堂姐打电话把我们全部叫过去,那人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把你们村讲理的人叫过来,他怎么说我怎么认。然后报出我父亲的名字,当时我就有点纳闷,这么年轻一个人居然也知道我父亲,堂姐冷笑了一声,说:那是我大伯。我心想:你大伯真来了为谁说话还真不一定呢。也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也不知道被叫过来为什么,只听见香头姐悄声说:这男的真讨厌,不吵架的话看上去还挺帅的。大家就都乐了
反正我们家是这样的,两家人家的小孩子打了架,父亲母亲总是不容分说先把自己家的小孩教训一顿,虽然这种事情通常只发生在哥哥身上,仅有一次,我把后邻的小孩子头上打了个包,母亲刚正色说我一句我就大哭起来,说人家先动手的,要赔理也应该他们家拎了鸡蛋来给我吃,把母亲说乐了,帮着骂了那小孩几句。我从来没见哥哥哭过,挨了罚他总是犟着头,可见哥哥也并不怕父亲,我的哭最让哥哥瞧不起,可是我也不是特意要哭呀,我只是无法抵挡来自亲人的委屈。哥哥天性纯良刚直,可能因为是长子的缘故,我则为我儿时的受宠后来吃了一些苦头,想改得好一点,哪及得: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
口头教训父亲只跟我说过一次,那是送我到外地上学,分别的时候父亲说:没事不要惹事,有事不要怕事。我点点头,但后一句是我难以担当的,这可能就是父亲做人的准则,是他那一代人所受的教训
我给父亲写过几封信,放假回家,发现它们整整齐齐叠在床头柜上,上面压着老花眼镜的铝盒
住在村口的小小家妈妈讲,有一次看见父亲站在他们家门口,看他站了很久,问他在做什么,父亲说在望我回家,她就笑道:真没想到,只晓得我们女人想小孩子,没想到男人也这么想小孩子。真没办法,因为小时候被他们抱过被他们看见过穿开裆裤,就永远是小孩子。是有那么几次在回家进村的时候遇见父亲,当时只以为碰巧遇上的
我很少写到父亲,父亲没法写,后来因为长年不住在一起,见面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打电话回家,如果是父亲接听电话,也只应上一声便转手递给母亲,去年听母亲说父亲的记性变差了,但是对从前的事情记得非常清楚,能原原本本说出来,我想应该由我来打破沉默找个机会把他记得的事情记下来,那是年轻时候的父亲,是我所不知道的,我一出世父亲就已经是做过四年父亲的父亲了,三年后是父亲的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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