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与帕拉蒂奥(中)

四.罗马: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题目虽然扎眼,不过我觉得也是准确的。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一般是在大爷落难的时候说的,大爷风光的时候不需要提醒别人。
西罗马帝国分崩离析之后罗马城经历了多次洗劫,一直处于废墟的状态,势力版图上属于梵蒂冈控制的教皇国范围,而北方的威尼斯共和国,米兰共和国,佛罗伦萨共和国则很强大。

这是一张巴洛克时代的“拼贴画”,再来看一下罗马废墟在文艺复兴时代的模样。

我自己在今年春节这次旅途中遇到了一个惊喜(也可能是因为无知):和团友参观完斯卡帕的古堡博物馆后,突然一抬头,在路边一个凯旋门上看到了这样的柱头,当时能看懂这是新旧两作,但依旧不明就里。

后来我在维罗纳的考古博物馆里看到了这个凯旋门的模型,模型竟然做于1932年,我发现需要把墙上介绍的来龙去脉详细读一下。结果介绍里赫然写着,在坍塌的古老凯旋门的楣板上,刻着维特鲁威的落款——这个凯旋门是维特鲁威(MarcusVitruviusPollio)两千年前的作品,那是我第一次知道Vitruvius竟有作品遗留至今。


后来学术领队书音带我们去了Sirmione湖区,给我们看一个上万平米的别墅,也是古罗马时代的遗迹。注意看它的拱是混凝土做的,注意,是混凝土做的!

然后我们跳到“春雷哥”布鲁内列斯基(FilippoBrunelleschi),和他的圣母百花教堂。古时候像圣母百花这种级别的工程都需要上百年的时间,因此需要建筑师之间的传承。Brunelleschi的上一任建筑师要给圣母百花大教堂搞一个44米直径的穹顶,就是要比万神庙43.3米穹顶大一点。这可是个44米的大坑,维基上是这么描述的:“The building of such a masonry dome posed many technical problems. Brunelleschi looked to the great dome of the Pantheon in Rome for solutions. The dome of the Pantheon is a single shell of concrete, the formula for which had long since been forgotten.”

这就是我为啥刚刚要提醒大家注意古罗马遗址的混凝土拱,哈德良时代的古罗马人用维苏威火山灰混着石块做出了混凝土。时间过了一千两百年,人们不再知道怎么去做这个穹顶,只能承认古罗马是大爷。为了完成圣母百花,Brunelleschi结合罗马万神庙的穹顶和哥特式教堂的肋拱,设计了五分之一尖顶的新结构,以内外两层壳叠合在一起的穹顶。他甚至为此设计了起重机。虽然圣母百花最后成功地建成并为Brunelleschi赢来了赞誉,我却觉得他的内心可能是有些痛苦的,他做出一个尖顶,这是多少有些哥特的一件事情。

布鲁内列斯基,阿尔伯蒂和帕拉蒂奥都前赴后继地到罗马,赞叹过,哀叹过。我也去了,显然以后还得再去。在罗马浩如烟海的打卡点里,有一个叫坦比哀多(Tempietto)的地方,由于太小了很容易被忽视,我们后面会说到这里。


帕拉蒂奥在《建筑四书》中一段有些苏东坡式的描述:在罗马帝国渐渐衰落的时候,由于外族不断地攻城略地,建筑就和当时所有其他的艺术和科学一样,失去了原有的优美和精致,一步步地沦落,以至于再无优美的比例和绚丽的设计。由于人类的事物都处在永恒运动之中,事物总是有时日趋完美走向巅峰,有时又落入破败的低谷;而建筑,终于在我们父辈和祖父辈的时代,从尘封已久的阴影中拨开云雾重见天日......
五. 透视法的小红花
今年这趟旅行我们去了维琴察的奥林匹克剧院,这个项目没有收录在帕拉蒂奥的《建筑四书》里,因为设计在他过世前一年才开始,后来由他的学生Scamozzi完成。它是现存最古老的有顶剧院,带着Palladio晚年复兴古罗马剧场的遗愿,横跨了四个多世纪的战火与天灾,完好地走到我们面前,现在依旧每年上演着几出戏剧,历史好像一直延申到舞台远处的街道,又好像从那里走来。


当然这个剧场没有那么宽敞的空间去为了舞台布景修建一片街区,Palladio和他的学生采用了视错觉来营造纵深。我很好奇演员从“远处”走来,从“巨人”变成凡人的画面。那么更重要的问题来了,这样的视错觉手法是Palladio和他的学生首创的吗?和救主会的山花一样,他再次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


我们再来看一下伯拉蒙特(DonatoBramante)位于米兰的圣沙弟乐圣母堂。这个教堂,看左图,没什么蹊跷吧?其实它的设计是个极限任务,用地十分紧凑,背后就是一条马路,建筑师放弃了经典的十字,做了个奇葩的T字形平面。难道祭坛(Altar)要怼到一面墙上吗?还好Bramante之前是个画家,他利用视错觉给大家营造了空间一直延伸到了尽头的假象,保留了神圣感(T字看起来像十字)。

圣沙弟乐圣母堂(Santa Maria presso San Satiro), Donato Bramante and Giovanni Antonio Amadeo, Milan, 1476-1482

那么既然早在Bramante的年代,先人们已经把透视法运用得比较成熟了。透视法这朵小红花要戴在谁头上呢?虽然Alberti的《论绘画》详细阐述了透视法,不过也是基于更早期Brunelleschi的研究。ArchitecturalReview谈及这个时代的透视法时所用的说法是rediscover,因为学界有一种说法认为古罗马人已经掌握了透视法(图拉真纪念柱(Trajan'sColumn,107-113AD)上的浮雕采用了散点透视法。后来Brunelleschi这个为了搞定圣母百花而专门发明了起重机的男人继续发扬了“佛挡杀佛”的精神,在圣母百花门前的小洗礼堂做了一个实验来演示透视法:他用透视法绘制了一幅圣若翰洗礼堂(BattisterodiSanGiovanni)的图画并戳一个洞。然后他面向洗礼堂,手持图画,使画面背向他,另一手持镜子,举至与肩同宽。这时他看到了镜子里反射的洗礼堂的图像,然后他移开镜子,看到了真实的洗礼堂——画面正如他用透视法所画的那样。

如今在我们看来,将眼前所见呈现在纸面上也许再自然不过了。然而在那个年代可是很累很捉急的。那时的画家,在下图的《天使报喜》和《最后的晚餐》中已经可以在天花等部分描绘些许的空间感,但在拱门,桌椅和餐具和食物等处还是力不从心:耶稣准备掀桌,盘子里的小猪就要飞出天际。


左:Duccio,Maesta:FrontPinnacle,Annunciation,1308-11,Siena,MuseoOperadelDuomo
右:HolyTrinity,Masaccio,1427–1428
马萨乔(Masaccio)可能是最早将文艺复兴透视法付诸绘画的画家之一,按他《三位一体》(HolyTrinity)这幅画的年份,他也是透视法小红花的有力争夺者。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人的视点是在一个低点,从而产生一种强烈的肃穆神圣的临场感。
六.伯拉蒙特的信仰
透视法这一章算是对Zeitgeist的一个点题:能人们前赴后继,组团打怪。这些人里面,Palladio最爱的,应该是Bramante。让我们还是从Palladio的《建筑四书》开始说起。在《建筑四书》第四书的第17章里,有个小神庙作为全书唯一的当代作品被收录,Palladio这样说道:
因为伯拉孟特是第一位让尘封已久的美好建筑重建天日的人,我认为理应把他的作品和古人的作品放在一起;相应地,我收录了下面这个他在贾尼库兰山上设计的神庙。

这个小神庙便是我在罗马那章节说,因为太小而容易被漏掉的,坦比埃多,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相传这是圣彼得殉教的地方。圣彼得被后世尊为第一任教皇,在那个基督教备受迫害的年代,他殉教时提了一个要求——不能被正着钉在十字架上,因为那是圣主耶稣的死法,他自己只配倒着被钉死。这个场景被卡拉瓦乔描绘的很有张力:

由于圣彼得的地位在基督教中如此崇高,Bramante决绝地选择了圆形,从台阶到穹顶,而且相当得自信:柱式使用了比多立克(Doricorder)还简洁的塔斯干(Tuscanorder)。Bramante的比例控制很快被同僚和后来的Palladio奉为圭臬。再后来就直接拿来主义:从巴黎的先贤祠(Panthéon),华盛顿的国会山(CapitalHill),伦敦的圣保罗教堂(St.Paul'sCathedral),到浙江的某山寨建筑,都是坦比哀多。


左上:先贤祠.中:浙江某西式建筑.右上:国会山.左下:圣保罗教堂.右下:圣彼得大教堂.
后来,坦比埃多的项目总,从红衣主教变成了满腹宏图大志的教皇儒略二世(艺术史著名的金手指),Bramante也从小院儿里的小庙,转战到新圣彼得大教堂的蓝图上(St.Peter'sBasilica)。Bramante和同时代的达芬奇一样对集中式教堂情有独钟,放弃了更方便集会使用的拉丁十字布局。

左:Bramante设计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平面图.中:Bramante的原稿.右:最终的圣彼得大教堂平面图.

而后就开始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冗长故事:Bramante留下的半张图纸在拉斐尔,帕鲁齐和小达桑加罗等几代建筑师间传递,一直到Michelangelo手里才大刀阔斧地开展工程。Michelangelo故去后,终于无人能阻挡教会把希腊十字改成拉丁十字了,这个修改的影响大家有目共睹,连柯布都曾经实名diss过。那么问题来了,Bramante最初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们看回Bramante在米兰的这个教堂,有没有想起拉斐尔的这幅画呢?

Raphael受命画这幅壁画时年仅26岁,是Bramante向教皇引荐了他,Bramante的建筑理想显然深深地影响了Raphael,并通过Raphael的画笔传达给咱们。我们可以对照着Bramante的平面和《雅典学院》,想象着四个方向的拱圈向中央集中,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从中央大穹顶下向我们走来,那举起的一根手指指向最科学却又最神性的——希腊十字的中点。
数百年后的柯布依旧为Michelangelo和Bramante的理想鸣冤:
“一进入教堂,你即处于巨大的穹顶之下。可是教皇们在它前面加了三个开间和一个门廊。整体的构思被破坏了。如今,必须先走完一段超过91米长的通道才能到达拱顶之下;两个体量相当的体发生了冲突;建筑的优点被掩盖了。”
而这一切,可能又是古罗马人已经完成的事业:

Branmante的心中有一连串优美的向心的圆,这种理想与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在几何上的认知有关。这次我们用Palladio的笔,《建筑四书》中第四书的第二章写到:
……但其中又以圆形和四边形最为壮观和规则,也是其他形状的灵感源泉;这就是为什么维特鲁威只谈到这两种类型的架构方法……又因为圆是个公正的形状,在所有的形状中最为简单、一致、均匀、富于张力、包容宏阔,我们就把神庙建成圆形吧;这就是神庙最适合的形状,因为它只有一个界限,其始端和末端相连,难以辨明,处处相同又共同组成整体形态,圆上各点都与圆心保持相同的距离,因此是完美的形状,展现着统一、无穷的存在、连贯性和上帝的公正。
其中最极致的代表便是万神庙,它的穹顶高度和直径相同,也就是说刚好能在里头放一个球。若真有艺术家做一个大充气球放进去,名字也许可以叫做“上帝现形”?

参考文献:
《建筑四书》【意】帕拉蒂奥,北京大学出版社
《Translations from Drawing to Building and Other Essays》 Robin Evans
《意大利文艺复兴建筑》 彼得默里
Great Mistakes in English Medieval architecture /James Alexander Cameron
只有身在罗马,我们才能为罗马做好准备,刘晨
The mathematics of the Ideal Villa - Palladio and Le Corbusier compared BY COLIN ROWE,1947
《废墟上的重生》,黄居正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4725899
Wikip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