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小夜曲
风来了,湿哒哒的。
带着山谷那边的湿气,还有正午泥土的芳香,在山野的上空漫无目的地吹,吹到了人脸上,跟敷了一张巨大的面膜似的,整个人都清爽起来;吹到了树林里,几片竹林最先附和起来,像触电了一样手舞足蹈,带动起一大片青绿色的灌木丛也开始撒泼了,桉树光秃瘦削的树干僵直地颤抖着,显出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老成的松树仍旧直挺挺地站着,任凭松针们互相摩擦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音。
太阳向远处的山谷滑去,从天上打下来的蛋黄似的,很快就被风给搅碎了。几块荒废了的水田因为无人问津反而显露出几分姿色来,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田埂上几丛芦苇花摇摇晃晃,时不时翻着白眼。山坡上的坟园在这纷繁的热闹中更加沉静了,坟头上那黄色、白色、绯红的坟飘远远地招展着,而显得更加落寞。天就快黑了。
何长贵扛着锄头,沿着田埂慢慢地下山,他是今天来这一片坟园扫墓的最后一人,此时也要回家了。落日照在他的背脊上,像一个张巨大的弯弓,锄头的长把正如一支箭,长久地定格在拉弦的那一刹那,他时不时咳嗽一声,混合着四月早出的知了叫,有点乡间二重奏的意思。在他的背后,何家坟头上的青烟还在往上窜着,墓碑上压的纸钱嗖嗖地响,只是何长贵听不到了,他现在脑袋里面想的全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女们。
何家往上几代人都是地主,而且都是单脉相传,传着传着也大不如从前光景。到了何长贵这一代身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了,何长贵觉得农民也没啥不好的,反正全国上下8亿农民。
他从小就看不起父亲,一辈子没什么图的不说还只生了他一个,何家的担子终将落到他一个人身上,那是多么重的一担啊。这样想着,何长贵便不爱跟家里人说话了,他总是看到别人家热热闹闹的,就倍感形单影只的痛苦,所以一个人暗自发愿要生一窝子娃,来兴旺何家香火。
适逢结婚的年纪遇上了一个好媳妇,名字也取的好,叫做郝家英,一辈子也是默默地活着,丈夫说东她不敢向西,终于生了两儿一女,却在生最后一个小儿子的时候把命给搭进去,过早地埋进了这座坟园里。
何长贵一个人拖着三娃,靠着一股子蛮劲把孩子们都带大了,并未再娶。如今儿女们成家立业,远离了这个小山村,各自的日子过得也都不错,过年过节的时候偶尔也会回来一趟,也不过是吃完饭办完事就早早地回城了。
今年清明,何长贵照例在门口左顾右盼,这次盼来的是大女儿和小儿子。大女儿名叫何芳,排行老二,大大咧咧的,一头短发挂在耳后,踩着高跟脚上山下田都不在话下,在镇上开了一个西药铺。每年的清明物资采办都是她一个人经手的,她知道家族里所有死去亲人的名字和排位,并自认最了解他们在死去的世界里最需要的物件。
今年她又给爷爷何显业烧了一双皮鞋,她是喜欢爷爷的。还记得小时候上寄宿学校,每次回家爷爷总会上街给她买一块糖吃,却永远不记得给自己买鞋,长年穿着一双破布鞋,奶奶总是说爷爷不中用又把钱糟蹋给孙女了。
何芳看着蜡黄的纸质鞋底在火苗的穿行中逐渐华为灰烬,又一次满意地笑了。
作为家里最小的娃,小儿子何志理所当然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也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当兵两年复原到了重庆一个高端商场做保安,最近刚结了婚,跟新媳妇的热情融化了所有,当时是顾不上老家这摊子事的。
而那个没来的大哥何强,是在县城里开大货车的,据说很忙。清明节赶上高速过路费全免,想着家里二宝就要出生了,这一单生意是不能不跑的,跟老汉儿(父亲)电话吱一声也就不回来了。
儿女几个好不容易在家吃上一顿便饭,彼此之间也不知道说些啥,只听着上桌位的何长贵一声又一声地咳。
“老汉儿,之前给你带的那几盒药肯定又没吃吧!咳得烦人呢”何芳一边啃着猪蹄一边不耐烦说。
“老毛病嘛,天气暖和了就好喽”何长贵冷冷地回道,眼睛瞥到旁边打情骂俏的何志两口子,狠狠地又咳了一声。这一声,何长贵拼尽了了全力似的,咳得地动山摇,只不过这次摇晃的自己这座大山。何长贵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没有逃离形单影只的命运。
何长贵走在田埂上,想着想着又咳了一声,把肩上的锄头稳了稳,继续往前走。他知道现在没什么是可把握的了,除了这把锄头。它曾陪他走过了人生最得意也是最艰难的三十年,陪着他给何家的坟上添土修山,未来还将陪他一起走进这片黄土。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风却没有停止的意思。何家郝媳妇坟头上的青烟左摇右摆,几颗针尖大小的火苗趁着风势吹到了旁边的枯草堆上,这草还是何长贵下午从坟头上扯下来的,何志顺手扔在了坟旁的小土沟里。火苗顺着层层叠叠的枯草烧起来了,不一会儿又沿着小土沟一路烧了过去。小土沟围着坟园一圈烧得明亮亮的。
火圈中间,一条银白色像河一样的道路慢慢地显现出来。
何显业勾着背走了过来,左脚往前拼命地踢着,终于把脚尖上一朵燃得旺旺的小火花直直地踹了出去。
“我说何老头儿,你哪个时候才想得起把这双破鞋扔了嘛?一天穿得难看求的很”邻居家周二伯从后面慢吞吞地跟了上来,一身西装把身体勒成三个圆形,里面的横肉一荡一荡的,像一座行走着的巨型水球馆。
“哟,稀奇(奇怪),今年你也来了嗦”何显业一脸嫌弃地说。
“哎呀,本来不想动的,阎王殿给我打电话说‘阳界有人又给我烧了一堆废纸’我说‘反正年年都是如此,找个垃圾车再烧一次罢了’那家伙没好气地说什么‘今年不行,烧了足足有一百斤纸钱,而且连续五年,烧纸钱的人每年都不一样,我们开始严重怀疑您的前世护照有问题’这次可把我吓了一跳,赶紧过来瞧瞧,没想到黄泉路居然开了。”
“不知道谁给开的”何显业若有所思地说。
“长贵还好?”
“不好,不好有啥办法?你幺儿倒是有钱得好。”
“有钱啥用,有钱能来多看我一眼?”周二伯愤愤地说,使得身上的赘肉一颤一颤的:“我到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人活一辈子还是要尽人事,知天命,不能整天为那几个臭钱活着,没用!”
“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嗦,钱嘛本来就是身外之物,鞋嘛禁得起走的才是好鞋”说着何显业又甩了甩脚上的破鞋。
“今年,你的孙儿孙女些来看你没?”周二伯又问
“大孙儿没来,其他都来了”
“哎!总是有的来就是好的……不像我……哎……”
“娃儿他们呢?”
“哪个晓得哦,好几年没来了,只是每年托人给我烧纸,啥子也不说,纸(纸钱)倒是烧得多,有啥用嘛!”周二伯又愤愤起来。
“不说了不说了,想想好的,听说你们正在研究什么时间去月宫旅游一趟嘛?”
“是嘛,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要不是阎王殿打电话,我才无所谓呢”周二伯耸耸肩道
“护照有啥问题?”何显业好心地说
“说是要阳间出个人证,先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嘛……瞧这山还是这么荒……一点儿也没变”
周二伯一时无话可说了,眼睛空空地望了一圈这片深山老林。这时,路上走过来一位身材瘦削的女人。
“郝媳妇啊!”周二伯远远地问
“诶”
“这么远,你咋也来了?”何显业怯怯地问了一句
“听说黄泉路开了,我下来看看”郝家英边说边躲开了何显业的眼睛,直径往前面走去,脚上的铃铛“叮叮叮”地响着,她因为喊不出“老汉儿”这个词来而一时觉得有无限地尴尬要逃离似的。
二十一年前,她跟何显业的关系并不是这样。一个是村里顶好的儿媳妇,一个是家里难得大度的父亲,彼此之间没什么话说却也是厅堂上厅堂下融洽的一家人。谁也没有想到,郝家英一生积善积德,死了之后却成了怨妇。她说她的怨气是从她死的那刻开始的。
“世间对我太薄”她是这么对她的心理医生说的。最近她因为触犯了天界的规定而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医生告诉她如果效果甚微而必须下放到黄泉里去。
郝家英当然不想被下放到黄泉,那样她前世好不容易修来的福分也就没有了,她郝家英的前世今生以及来世还有什么念想呢。她听医生的建议趁着黄泉路开启,到阳间走一趟,把前世未了的心结给了了。
人的心结都是自己给自己捆的。她郝家英前世畏首畏尾,做的一切都是为别人而活,现在转了一圈希望别人为她而活,说到底就是不肯为自己活一把而已。
郝家英走到坟园的山头,往山下看去,看到自己家的两亩良田如今已经荒芜成这样。
“何长贵你这杀千刀的,现在怎么懒到这种程度了?”她愤怒地吹了一口气,把坟园的火引到田那边去。
“哎呀!田埂烧起来了”周二伯急忙跑过去扑火
“别扑了,都烧起来吧,把整个山都给我点了,我一辈子劳碌至此也得不到安宁,把一切烧光了算了。”
虽是这么说,那火沿着田埂烧了一会儿就再也走不动了,又悻悻地烧了回来。
“别烧了,快别烧了,你们到是谁搭把力把这火浇了啊?都烧没了明年我们的子孙要是回来该找不到我们了”
两个顶着一头雪白头发的老夫妻连跑带走地偶走了过来,一边喘气一边说。
周二伯、何显业和郝家英相互看看,都不认识这两个人。
“你是何家人吧?”雪白头发的老头望着何显业说。
“我跟你爷爷的爷爷长得有点像呀,我们那时可是结义的好兄弟啊”
“那得是多少辈人前的事情了喽”郝家英随口说了一句。
何显业连忙解释说“这是我儿媳,隔了这些辈分有点不识相了哈”
“没事儿没事儿,你们帮忙把这火扑了就好,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来上坟的人,再过一两年还是没人,我们就该下放去当游魂野鬼喽”
“过了这么多辈人,记得你们的人都不在了吧?”
“不得,我们家修了族谱的,家族的人都记得的嘛,估计今年住的太远,赶不过来吧。嗯,应该是这样嘛”老头旁边的雪白头发的老婆婆也一个劲地点头。
郝家英看着在火焰的衬托下雪白头发的老婆婆,那是一种近似于菩提大人才有的脸。这些年来,她在天界殿门为出入境人们办理手续时,常常遇到这样的脸。满脸的皱纹像一片开阔的麦地,金黄的麦子高高地仰着头,展示着自己阳光的一面,麦地往上是两湾深邃但不浑浊的泉水,泉水下是一座的小山,山下是一段弯弯的条状山谷,围着小山笑嘻嘻的。郝家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脸总是笑嘻嘻的。
现在,她看到这位老婆婆恒定而不迷茫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一样。
何显业从地上捡起一个装过鞭炮纸箱板子,撕成两块递了一块给周二伯。
“走,扑火去”
“万一火扑了,黄泉路就关闭了呢”周二伯疑虑重重地说,“我可不冒这个险”
“火都烧没了,你还指望他们来看你啊?老东西就是老东西,永远就只顾得自己”
“哼,你说哪个老东西?”周二伯跺着两条老寒腿,左摇右晃地走到小土沟边上去,用纸板打起火来。
这时,远处山沟沟里一个人影钻出来,往这边直溜溜地跑过来,跑得很快,跑在田埂上就像跑在大马路上那么敏捷,跑得这田埂好像长在他脚上那样熟悉,手上举着一把锄头。
“有人!”周二伯吓得躲到何显业身后。
“怕啥?我们也是人嘛,只不过死了一次嘛。”
“老汉儿,那好像……好像是是长贵啊”郝家英嘴里嗫嚅着,心里却十分笃定。
“诶,是那小子。”
何长贵终于翻过田埂,爬上了山坡上的坟园。这时的火势已经蔓延到整个山坡,前面几个坟头的坟飘引上了火,其他的还没烧着,在火焰的照射下显露出十分的热闹。
他穿过熊熊大火,跑到郝家英的坟上,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扑灭了坟头的几处火丛,又跑到他父亲、爷爷奶奶的坟头仔细看了又看,等把何家的坟头火势都稳定了之后,他又转身扑进旁边的火堆里面,拿着他的锄头把燃烧的草堆赶到旁边的烂田里去,浓浓的烟味呛得他连连咳嗽,但他没有停下。
郝家英在一边看着一边大声哭了起来,她突然感到自己是一个人的丈夫和三个娃的母亲,她感到身体里那个默不作声暗暗付出的郝家英又复活了。她迅速地跑到那大火燃烧最猛烈的地方去用双手为何长贵挡着前面的火舌。
大火烧在松树身上,头上冒着蓝色的火焰,根部呲溜溜地吐着泡沫,烧到竹林里,噼里啪啦的响,比白天的鞭炮声响得更隆重热烈,地上灌木丛里咻咻咻地窜着的火舌,像个逃犯似的急切地想挣脱一切桎梏。
渐渐地,火舌越窜越高,把天上的云给点着了似的,一阵隆隆的巨响随着山地的走势压了过来,闪电来了,暴雨来了。天空像开裂了一样,巨大的水柱倾泻下来。远处村子里一个小娃扯着嗓子拼命地喊。
“落雨喽落雨喽,落瓢泼大雨喽”
“吼啥子嘛吼,白天还大太阳呢,硬是撞到鬼了” 一个成年男人大声骂着。
山上的大火终于灭了。山村之外,通向城市的道路像五颜六色的电流一样,将几十个城市的宵夜烘托得热闹非凡,地球上8个射电望远镜正在静静地工作着,直到4月10日这一天,他们终于定格下了精彩的一幕。
不会有有人注意的是,大火灭后的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坟园里每一个坟头都挂上了坟飘,绯红的、白色的、黄色的,还有金闪闪的,每一个都像雨过天晴的鲜花一样热情的盛开着,引来许多美丽的蝴蝶,坟园里也变得热热闹闹的了。
而山坡下的烂田里,一个弯弯的背影正在忙碌着,手上来回窜动的还是那把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