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情话

不必再等待。

被阿基琉斯攥紧腰肢，肉身至中点的位置，在剧痛和理性之间平衡，保持感受。天地之间，巨人曾游走，下半身沉溺在盛大而幽暗的绿，上半身驶向塞尔努达眼角的蓝，就走，始于力气，拼命攥紧那片纤细的肉，直到红色的浆液从指缝崩流出，沉默于两端的躯体疯狂卷曲，燃烧吧，一条条愤怒的神经。在阿基琉斯的手上开一朵血腥的蝴蝶花，亲吻一个假扮蝴蝶结的拳头，呻吟中哼唱。日暮古希腊，已无舌头和眼球：不必再等待。但西西弗斯提酒而来，缓慢抚摸嵌在拳头中的温软雕塑，是触发血蝴蝶的情欲，祈盼重负与神恩，然后那块象征荒诞的石头显现......突然，无数紫色的玫瑰平地而起，伺机缠绕阿基琉斯青筋暴起的双腿，绿色的根叶交错，如亿万只蚂蚁行走在巨人的耳膜，上帝和魔鬼陷入昏迷，大地蠢蠢欲动，一个春天在巨人的里面崩裂， 天谴在身后失仪。一声哽咽，你全身而退飞往落日和大海：

噢我的智慧女神。

他将终身被囚禁在一种预感的想象中。想象总是先于命运触碰他，而他却只能在这种准确的想象中等待命运，等待摧残。这到底何必，他没有答案。从儿时驱离苦难的盼望转变到此时凝视苦难的嗜爱，他不能不承认似乎是进入了那个永恒的圈套：如若无法征服，那就拼命爱上。这几乎是一个玩笑，他用食指和大拇指轻划自己的下巴，内心感动，但毫无知觉。就在这种矛盾中他逐渐遗忘自己的面孔，甚至遗忘遗忘本身，只偶尔在梦境中听到那个古老的回声，唱诗班的嫩幼童声，祖母讲故事忽然而临的绝对寂静，母亲最后一次隔着篝火变形扭曲的微笑，直到梦境被记忆染绿，紫玫瑰拔地而起，她衣纱剥落，从一片浓雾中走来。 她是谁？ 他最后一次面对她的时候，正处于信仰的崩溃。她永远那么平静，永远只突出呼吸本身，不发出一点声音，人们看见她仅仅在存在。而他却强烈地感受到，她是在吞吐他的寂寞、寒冷和一见到她就几乎瞬间回到童年的心智。他感到恐惧，又被强烈吸引，走近她，他感到热，无穷无尽的热，如同一场异常的疾病，他紧握她的手，好像在对疾病依依不舍。事情从未如此顺利，这是他意识到将要失去她时候所说的一句话。失去她意味着失去对这个世界的爱和仇恨、愤愤不平、肉骨的挑剔、绝对与冲动、失败的思辨，失去关于爱情的一切。当然，作为诗人，他还将失去那些艺术的官能。显然他失去了更多，比起她这一个神秘的符号，她的肉体更为清晰，一片片的疤痕，像春天里突兀的紫玫瑰烙印在她最美妙的腿上，每次他亲吻的时候，都要奉献一场滚烫的热泪。他在她的身上找到母亲，甚至因此都对母亲不怎么需要了。

然而他又要发狂了，每次无解的时候，他都要进行祷告。“我的每一次祷告都用于诅咒。”这是他在给她的信封上写的，那时她还没有离开他，而他早已在想象中预知了她的离开，这就是他选择诅咒她的原因。确切地说，他是在诅咒命运。他诅咒她的每一根发丝都连接到地狱的墙上——那个专属于他的受刑窗口，他要在狱火焚烧中细细咀嚼每一根她的头发，唾液将顺势流进她的脑中，她的一个又一个梦境将在他的舌尖显现，噢多么美丽啊！她总是梦到草原、月光和粉色的夕阳。噢我的爱人，我的紫色玫瑰。他还要诅咒她的乳房永远冰冷，因地狱是热的，他要在刀斧的抽砍中迷醉地吮吸她的双乳，噢我冰冷的牛奶，我初爱的绝望。地狱尽管来吧报复吧，他只恳求给他闭上眼睛的权利： 我闭上眼睛之时，一朵朵紫色玫瑰正在她的身上绽开。最后一个诅咒，是关于她的天才。他诅咒她永远深受这种天才之苦的折磨，他忍心她因此遭受蹂躏，他咬碎牙去直视那个令他窒息的景象，她在自我流放，他眼睁睁看她一点点抛弃生命，只身行走在狂风中的荒原上，她顺着那条崎岖之路越走越远，在这之中，她散落了年轻的容貌，遗失了尊贵的珠宝，还有一切见证她曾得到过的爱，甚至她本身的存在！她全视若无睹，她就这样漫步在茫茫天地中，可能最终一面彩色镜子出现在路边，但黑暗随之降临...她惟愿承受这不幸。但这一切之一切，他全盘接受，因为他挚爱她的智慧。他愿意为注目这智慧而亲历她受罪，甚至她的死亡，也在她的智慧面前不足一提。他在想象中早已得到了一种抽象的爱，在这种爱里，他和她都没有生命，没有温度，更没有存在的意义。唯有一把火从头顶浇灌下来，静静享受这燃烧。 那时，他将抱着她为智慧而献祭的生命，她亡故的肉体，轻柔地呼喊：噢我的命。

不必再等待。

自她走后，生活已无重盼。祷告或诅咒，全无意义。他为谁而祷？又要诅咒谁？没有，太空，一片虚无。没有任何值得，他在清醒中期盼日暮，沦为一头沉睡的困兽，等待生命一点点终结。他举重若轻，无视一切命运的特赦，他质问这使者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伤害他呢？那样在痛苦中麻木，由此而衍生一切纵欲的可能，他曾在那短暂的快乐中忘掉她，忘掉他自己。他眯缝着眼看这特赦，一切便利全变得无趣，她消失了，他再也无法找到平衡，他再度失去精神的母亲，他自觉感到，如果他再次崛起，重振精神，那么他就是选择了生命，而不是选择激情。若亡灵步履不停，若天堂存在歌声，那一定是她的启示。他穿上了那条浅黄色裙子，走在幽暗的河边，像个委屈的小男孩哭了起来。但命运迂回辗转，一些瞬间开始变得微妙，他清楚（绝对相信）她的智慧之光将永远照耀，永远笼罩在他失去她的阴影之上。趁他还看得见煞白的月亮挂在天上，闪耀的群星发出阵阵窃笑，还有那个自堕的太阳神，他就能运用理智去超越这一切。他知道，未来的生命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在她智慧之光的照耀下，他去寻找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然后命令她们同他一起仰望她的智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