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如入戏——读葛亮之《北鸢》

按说,我并不熟悉民国这个时代。读着葛亮的小说《北鸢》,边读边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部梨园大戏,随着戏文,款款由浅及深,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文字叙述走进民国,走在襄城(是作者杜撰的一个城市,别于南方的北方中原城市)的街道上,走入天津卫的督府。看着卢文笙(弃儿)在还是幼儿的时候,被昭如(养母)买下,收养。
这个与卢家睦、孟昭如夫妇两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弃儿,拉起了整部小说的一条主线。从抓周开始,便让读者觉出卢文笙个是不同寻常的孩子。书中这样写道:“他天性中,隐含与人和解的能力,简而言之,便是认命。这使得他,得以开放的姿态善待他的周遭。”他经历了养父的早逝,养母撑起一个大家庭,经历了国难、战事和亲人的离世,文笙成长、求学、短暂的参战到接手家族生意。
另一条主线——冯家,是一部家族的兴衰史。小说正是通过卢、冯两大家族在半个世纪的遭际变故、风云跌宕,来反映从民国初期至解放前夕社会的起伏与动荡,以及作者要从世俗生活中的“小”,来见证时代的“大”。
主线人物的命运,如同牵着细绳在天空中上下翻飞的风筝。这便牵出了作者给小说取名的意象。鸢是纸鸢,也就是风筝,北鸢——北方的风筝。名字来自曹雪芹的《南鹞北鸢考工志》篇章,也是作者应和他前一部意为南方的民国小说《朱雀》(围绕旧城金陵展开叙事)。这一南一北,涵盖了整个中国的上一世纪上半叶风云变幻。
这又是一部恢宏巨作,人物繁多。犹如《红楼梦》的姊妹篇,书写两大家族,每个人物又有极其细腻的描述。作者从看似较为少见的人物范畴——寓公(客居外乡的封建遗老)着手,通过螟蛉(收养无血缘关系的义子义女)故事,首尾呼应,完成全书,也如一个完美的轮回,映照着时代的方方面面。其实在百年前的岁月里,拨开钩沉,无论是大家族还是小百姓,这样的人物和命运的确不少见。
着实喜欢葛亮的文笔,大气又细腻,无论描述人物或者事件,规矩中透着隐忍和克制,骨子里有一丝大儒的世家气息,却又绝不迂腐。喜欢他的遣词用句,是朴素的精致,低调的奢华,相当富有内涵。
文中有不少关于梨园名伶的描述,绝无戏子的脂粉俗气,倒似一股清流。令一般并非玩票的爱好者,也能感受到其唱念之间流露出的高雅以及对古典戏剧的热爱之情、专注之意。这种热爱表现在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的精确与传神,唱词与声腔之间起承转合的变化。这种专注亦是做人的品质。书中的言秋凰便是这样一位名伶角色,也是令冯家四爷冯明焕奋不顾身陷入爱情的对象。然而现实是冯家的身份地位可以把她娶进门,却不能允许她再抛头露面地唱戏。于是一别两宽,最好相忘于江湖。
然而,战事纷乱的年月,谁又能拥有岁月静好?日军入侵了中原让人流离失所。个人、家庭如浮萍,命运又如离线之风筝,随风飘荡。冯明焕与言秋凰再次相遇,他们的私生女冯仁珏因为抗日通共,被日军抓走自尽。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因缘安排,言秋凰以日本军官和田情人的身份,最终找到机会杀了他,然后自杀。她完成了报仇的使命,也仿佛听到女儿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召唤,从此不受人间苦了。
我喜欢作者的用词,非常有古意,不算很常用,是恰到好处地端着。比如他描写昭如的性格用了“颟顸”一词,的确,很多事情上昭如显得有些迷糊,不那么伶俐,比方一些事情,都是别人指点提醒,她才有如同“哦,对哦”的恍然若悟。就是这点憨憨的,也正是这种憨厚不计较,大度和宽容,能让她在国事纷乱的年月里,家睦去世后依然守好卢家的生意,“德生长”等几处商号都能运作正常,直至抗战胜利。这糊涂,也是骨子里的善良,所以能和卢家睦配成一对,家睦也是有点迂,他是仁为本、义为先的,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帮助了“四声坊”——风筝手艺坊免遭倒闭关门的厄运。也许是为了报答,四声坊的老板每年都要亲自免费为卢家少爷文笙做一个虎头大风筝。这也成为四声坊的一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文笙老年,四声坊的第四代传人。
按照老传统,规矩不能破。这是那一代人的本分,或者说是做人的信条。卢文笙在父母亲的言传身教下,亦保留了这个品性。这是我所理解的中华根的文化。文笙的成长历程,也是一种根文化在他身上的慢慢显现。比较明显的是他和老师毛克俞,有敬佩又惺惺相惜,也有一层好友间的亲近。在小说的尾声,又独立地写到另外一个人物——姚永安,是父亲卢家睦曾经的学生,却是没有听从老师教诲的异类,聪明反叛,却终被聪明所误。而文笙秉承了父母亲的善良和仁厚,义无反顾地甚至不惜家族生意的损失去帮助姚永安。最后,负债累累的姚永安投河,妻子也殉情而去,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豫儿。就像当年昭如收养文笙,文笙和仁桢收养了豫儿,这像是命运的安排,从一个起点走向另一个起点。

文笙和仁桢的爱情,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是本来就该如此的。他们从小时候就结缘了,仁桢看文笙放风筝,文笙对风筝的掌控如同一个大人。他们后来又在戏院重见,彼此的内心已有异于旁人的特别印象,但只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心有灵犀。直到后来的提亲,仿佛是双方都确认的命中注定。所以能够相伴到老,平静地经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读这部小说,也懂得了一种叫作“草蛇灰线法”的描写与叙述。在卢文笙和冯仁桢的成长过程中,若隐若现地牵出两条主线,即是卢、冯两大家族的变故和兴衰史。从冯家的大兴土木,到仁桢的母亲去世,部分家园被日军霸占,仁珏因秘密参与抗日活动被日军抓捕逼迫而自尽。忽明忽暗地展现,是其命运的起伏,也如上下翻飞的风筝,飘荡不定。
然而,就是有一条牵着风筝的细线,在看似它将坠落的时候,又被牵起稳住了。那么谁是那只牵住细绳的手?表面上看是卢文笙,实际是传承的精神筋脉。关于放纸鸢,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放风筝,其实就是顺势而为,总不能拧着它的性子。”那牵着风筝的线,便是它的主心骨,就是规矩,也是个人的命运,家国的命运,寻势不放手,总有那一线生机。
作者葛亮书写的小说中的历史与他自己的年纪是彻底断开的,然而就如他写《朱雀》,从未直述历史进程的本身,而是通过时代各个阶层人物的遭际来反映时代,这样就更能把握时代的血脉,如他自己对全书的总结是: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这部小说是葛亮献给他的祖父葛康俞先生的,为此,也是葛亮对他的前辈们,他自己的来处的纪念。他花了七年的时候查找、考据、寻访并完成这将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并以他的外祖父——卢文笙的原型作为全书的主线,文笙的老师毛克俞便是以他祖父的原型塑造,还有其隐藏于众多人物描述中的太舅公(陈独秀)及叔公等家族关联的人物,虽说是几笔带过,但也给全书架构一个丝丝缕缕的循迹牵连。让人读不释手。
在读完小说意犹未尽之余,倒想着若能将此恢宏巨制、虚实相间的民国故事改编成影视,或许会有另外一波的收视热潮。但对于新时代书香才子型的作者,认真品读他的小说原著可能是对他最好的褒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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