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1
纵火事件之后
那一日在京都。乘坐了一班巴士,抵达北山金阁寺时,已是上午十点钟左右。
准确来说,应称“金阁寺”为“鹿苑寺”。“鹿苑寺”是其正式名称,“金阁寺”这一称号却更加闻名遐迩。因庙宇周身煌煌、表面覆着一层华贵的金箔而得名。人们未来到这儿,听到金阁寺的名称,便会在心里想象出一种艳丽的颜色。
为见金阁寺,需花费四百日元买一张入园的门票。门票是金阁舍利殿御守护的平安符纸,上面写着:“家内安全,开运招福。”又花两百日元(或是四百?)买了一只抹茶味冰淇淋。站着吃完,不停与烈日做斗争,赶在奶油融化滴落地面之前吃净。之后拿着守护符纸,排队,进入景区。
入园后先见到一片苍翠的树木,枝叶摇摇,洒下一地细碎的影子与蝉鸣。园内满目可见的,是繁盛的草色。景区职工很好地打理,在燥热风中仍保持了植物的湿润,不紧不慢,缓缓地摇曳着,流露出一派和平年代中与世无争的意味。此时夏季已过,却仍有毒月湿热的暑气,太阳凶狠,炙烤着成群结队而来的游人。虽不说,我的额头有汗珠滚落,背部腋下等部位也湿透了吧。游人的难处在于,既想以闲适的心情看风景,却又不得不克服气候、身体不适、景区内人太多等情况。
慢慢地走着,总算看到了金阁寺。
需老老实实向读者说明的是:我也曾想象金阁寺,应有足以刺破厚重浓云的金光,而作为感官饱尝都市喧哗与音像制品摧残的现代人,恐怕世界上很难再有建筑景观,在我初次见到时带来不可抵抗的撼动了。早已在电影、电视节目中见过金阁寺,上网搜索过图像,寺庙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心中大抵有数,于是亲自站在金阁寺前,仍无法有倏然的、刺破心脏的强刺激感。该说是现代人们的悲哀呢,还是其他?我不知道。
我所见到的金阁寺,共有三层。第一层用于居住,窗子的形状与上面装饰纹理都颇有浓郁的日本中古贵族之风;第二层供奉观音和四大天王;第三层供奉佛像舍利。尖利的塔顶上有一只金色的凤凰,直直冲向京都刺眼的晴空,几乎要凌空飞起。金阁寺四面环水,倚靠青山,主楼在镜湖水旁。镜水湖如其名,平整,光滑,于灼热的日照下似乎为一块凝结的翡翠,带着森森然的青绿,其上有几座岛屿,一座中国苏州式的亭子。然而,一切都透着似曾相识的观感。在我的故乡杭州,好像也有这样的亭榭楼阁、寺庙殿廊的。金阁寺引以为傲通体灿烂的金箔,如今看来,似乎有点旧了,呈现火光将熄灭时的暗黄色。如明镜一般的水,也就比我故乡所见的要干净一点,不稀奇。
游人们还是很买账。金阁寺周围一派繁剧纷扰之象,远近都是人头攒动,好热闹。寺庙不庞大,却显得人小,站在金阁寺前人们的脸色,服装样式、花纹,身上背着的挎包,手中遮阳伞的形状等等,通通一并失去了形色。打量蝼蚁一样的人群,细细地分辨他们的神情,才发现:游人们例行公事般看一眼金阁寺,再看一眼,既然远道而来,少看几眼就要吃亏的,谁也不愿败兴而回么,他们的目光落在金阁寺上时却是空茫而涣散,不对焦。
游人们慌忙地看金阁寺,慌忙拍照。我也流俗,急急忙忙地用手机拍摄寺庙,难以拍摄出完整的图景。走上苏州式的亭子,站了会儿,又走回来了。被晒得恍惚,只觉得金阁寺亮着光,金光一片,甚至看不清建筑物的细节了,眼前出现一块块飞跃的红蓝色圆块状的光斑。
避开纷扰,我望着镜湖水。只有寺前清冽至极的镜湖水能映照出寺庙完满而灿烂的虚像,微微泛荡一圈墨绿色的波纹,金阁寺也随之扭曲,成为令我感到陌生的寺庙。人头攒动的游人如何如蜜蜂般嗡嗡,也无法利用摄影机片刻成像之朮,将金阁寺在一分、一秒的时间中独自占有。不知将时钟回拨,来到一世纪之前音像尚未这么发达的时候呢,彼时的人们看到金阁寺,又会有什么言语?路过的人们会说:这是一座美丽的寺。
“这是一座美丽的寺”——在今人心中想来,字面之下必会传来某种不可捉摸的哀惋与叹息之情。站在金阁寺前,望见此景,无法绕避的是曾经发生过的“金阁寺纵火事件”。昭和二十五年,年轻的见习僧人林承贤放火自焚并纵容蔓延的火势吞没金阁。殿中佛雕像、大量经书、足利义满像皆成灰烬。纵火动机,或是因为林承贤有口吃的缺陷而对世事心生愤恨,或是林承贤所言“对寺庙员工肆意牟利的不满”,或是病理学上的缘由——经诊断,他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等等。人们无意找一个真相,真相太明确,是一株不能用来供养幻想的干瘪的花,人们爱听作家三岛由纪夫写的故事。三岛从纵火事件中获得了灵感,撰写小说《金阁寺》,讲述一位名叫沟口的人纵火烧寺的事。今天,路过的人们也会说:这是一座文学的寺。
以文学的玉石将事件的细枝末节雕刻,便成为一样可喜的物品了。不如谷崎润一郎所言日本的美学是一种“阴翳”之美,或许在三岛笔下的沟口心中,金阁寺的端丽而庄重。它是由金箔贴合成的,据说,每一块金箔都为普通金箔厚度的五倍。采用重料使得金阁寺明暗有致,轮廓形体亦是历历分明。何其美颜的金箔啊,能将幽冥的天色照亮,并以某种当仁不让的侵略之意,摧拉枯朽般压倒前来观赏的你。
沟口是个残疾人。他平日冷漠阴郁,爱着“帽舌上反射着漆黑闪光的制帽”,“皮带”、“短剑”。金阁寺却不同这些物件。庞大的身躯使金阁寺的美成倍放大,相较于种种生活物品,金阁寺的美是一种肃杀。
我想着书中沟口对金阁寺之美发出抒情诗般的赞颂,继续挪动脚步,观赏寺庙,并在脑中做复杂的剥离工作(需将视野中的游人一个个从中剥离出去,幻想出只有我和金阁寺相望的景象),企图回到和沟口同样的情景去。想想人们常喜欢圣女动情的那一剎,正如作家穆时英,写了小说《圣处女的感情》。那么,在沟口心中严正不可侵的金阁寺,是否也有妖娆而蛊惑的一层含义?沟口远望金阁寺,耽于古剎的金光闪烁与晦涩暗影,心中想象着金阁寺在战争年代中被美军飞机侵袭的画面……似乎,“美”的本身也包含了危险。
雪季的金阁寺又如何呢?当纷纷落落的飘雪触碰到寺庙的坚硬表面,堆积出了薄薄一层,也许行人的脚步也会使其在空气中颤抖,偶然落下被水打硬的雪块,发出青蛙跳入古池中的声音。雪后的天晴,想必在雪反射的光芒与金阁寺本身的光芒交相辉映时,会是彼时人们难以想象的耀眼吧。沟口就是在这样的时分,见到一位挟持着日本几女的美国士兵。士兵和妓女发生了口角,他便让沟口狠狠地踩她的腹部。踩下去时仿佛碰到松软泥土的触感,沟口无法忘记,同样不会忘记倒在雪中的女人,衣衫为雪水濡湿,妩媚、哀切的模样。天空忽而高远得想要离开人世间一般,雪反射出灼伤人眼的巨大光线,自身能变得很小、很轻,被风一吹就飘起,融化于不灭金阁寺的一处金箔。
如此想着,我在金阁寺面前停留了快有半个小时了。太阳不觉为一块云遮蔽,日光有所黯敛。随着游人的队伍,走在石头小径上,缓缓离开。沟口踩踏妓女腹部时发觉毁灭的快乐,也许如《金阁寺》书中友人对沟口邪恶的劝诱:世间的残酷往往始于某个偶然瞬间。面对金阁寺侃侃而谈暴君之道的,是三岛。沟口在金阁寺处看见将乳汁挤出给情人喝的女人、被踩的女人,与恶魔幻化出无数个嘲弄他、轻蔑他的女人。种种幻影如歧途,指向一条覆灭之路,于是一片滔天的火光隐没了金阁寺的实体,形灭却神存,沟口心中的金阁寺方才真正建成,永不寂灭。
三岛的文字是带着血污的。
走出金阁寺景区的大门,鼻腔内由于过度想象而充溢了腐气。仍攥着金阁寺的平安符纸,被手汗微微濡湿。我想,应该把这张符纸好好收藏家中。祈愿生活无风无浪,家宅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