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
那天下午我和玲子迷失在卡萨巴高低曲折的小巷。她在前面带路,我和她几步之遥,小心翼翼赶着。紧凑的建筑间只挤得进几缕天光,两侧窄而高的窗口吐出彩条纹窗帘,在穿堂而过的海风里招摇。但景色变化得很快。我们爬上高高的台阶,又转进另一条曲折的巷子。路边成堆金黄璀璨的水果向我们发出邀请,玲子深深地吸气。青石砖水一样伸展开去,小孩子们在青石溪里奔跑,跑到阳光眷顾的地方,很快他们的笑声也不见了。玲子在前头走,我们没有牵手的理由。
她停下来看了会儿旧货摊。摊主坐在软藤摇椅里反复擦一件暗铜色的烛台。玲子拿起一台老式电话的话筒,煞有介事地拨号,望着海的方向。我想那时我们都丢了语言,没人讲话,整个卡萨巴没人讲话。有人笑着,有人叫着,不过没人说话。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但我感到卡萨巴在跳动着。
随后,她转进一家木料店。空气是碎木屑的味道,像一场古老的烧烤。墙上挂满照片,有人,有景色,有一些剪报。一台脚踏式缝纫机上摞着几本书,角落里一把红色的曼托林。玲子不见了。幽暗朦胧的店里我遇见了店主的目光。他示意着我什么。我向楼上走去。狭窄的楼梯里我一路爬升,直顶撞了蓝天才发现玲子正倚在天台矮墙的边缘。她面前屋顶一层层铺展开来。我站在她的侧后方,揣着口袋。我想也许这是最恰当的姿态。她长久地注视着某处。那是一只灰翅黑喙的水鸟,正停在不远方向的屋顶上。
你说,水鸟睡在哪儿?“水鸟睡在哪儿”,我一直记得这个问题。我们一起吹了很久的海风。看了会儿水鸟,我想了一会儿水鸟睡在哪里的问题。我希望自己能想出个答案,也许那样就能不让玲子失望。但我控制不住不去想别的事情。那天距离我们回国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我想起王一生,也许他能有个答案,无论是关于水鸟,还是关于我的困惑。
“这里真好”,我希望一首诗能脱口而出。
“是啊,还很安静”,她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话。
“有时候我也不那么喜欢安静。就有的时候还是热闹点好”,她顿了顿,“随便吧。”
“嗯,我也是。”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比那更多。不说话的时候,我们大概更轻松。
离开木料店,我们意外来到了一个集市。已经被裁剪的天空悬挂着五彩斑斓的女式长袍,轻轻柔柔地飘荡。这是一条只有女人的巷子,成年阿拉伯女性包裹着素色的头巾,看不到有人说话,但扰攘非凡。玲子还是一马当先,已经走到很前面,我被一幅幅圆框肖像画包围,人挤着人,没有人给我留出空间。我感到一股执拗和鄙夷在我们之间拥挤。她们强壮而富有敌意,对于自己的领地寸土不让。我们像周围的空气一样无法沟通,她们紧皱的眉头和深陷的眼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在这里明显不受到欢迎。玲子越走越远,我被人浪卷在中心,快要溺水。无论如何我够不到她,她马上要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从不知道玲子害怕什么,她看起来坚不可摧。在这场旅程中,她一往无前,而我可有可无。我不能阻止自己去想:她其实不需要我。此刻的我更感到绝望。在她一次次毫不犹豫转向的瞬间,我常有向相反方向逃走的冲动,想要在她终于停下却发现我不在时,带给她一刹那的惊讶。因为无助我就要窒息,我想要停下来,任她去吧,我在她无休止地拉扯中感到了疲惫。但就在这时,第一次她回过头。她先是眼神里闪烁着疑惑,然后找到了我,目光交汇,她笑了出来。整条街素色的头巾里,她的笑脸如一朵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