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4.18胜利者
对她而言所有在她眼前让她觉得蠢的事情都是可笑的,并且不论某些“蠢事”可能让她陷入难堪的困境。比如父亲偏爱领养来的哥哥,因此少时许多捣蛋事都归咎不到比她顽皮百倍的哥哥头上,父亲总喜欢第一个指责她。曾经邻家的孩子想为她辩解,被她抬手拦住了,她露出温软诚恳的微笑对父亲说,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存了坏心眼,我故意的,我可坏了——把自己说到这份上,看在眼里的旁人若是机灵一点也就明白了她压根不是想为哥哥揽过,她其实就想知道父亲心下有多么袒护哥哥,对她又有多少自觉理所当然的鄙夷,若是父亲表现得极为急躁极为双标,她反而有证实了心中所想的欣慰,笑意更深;母亲常因为她功课做得不如哥哥好而责骂她,恨铁不成钢,她选择了隐忍,不曾对哥哥有怨怼,也不曾告诉母亲有几次成绩考得比哥哥好,因为她不想讨好父母中任何一个人,更不希望母亲觉得这样的比较打压很有效;姐姐是迟钝温柔的性子,对她好,对领养的弟弟更好,她知道其中的不公,故面对姐姐时常的关心时也不动声色地第一个让位给哥哥,问起近况先说哥哥,有好东西先给哥哥,姐姐做的菜等哥哥先下口再动筷子。
她也喜欢哥哥。毕竟哥哥是这样活泼明媚的少年呢,又爱出风头骄傲轻狂,她算哪块小饼干。她心如明镜地甘愿做观察着所有人的局外人,觉得好笑的时候,保持微笑的心态站得比谁都高。哥哥小时候也觉得一切围着他转理所当然,但毕竟是个聪明伶俐的少年,大一点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了,于是成了家里唯一一个用心对她好的人,更大一点的时候,对她的好就逐渐带了种歉疚。
她长大后这种微笑成了习惯,成了一定情景下的条件反射,一开始只有哥哥知道她这样笑的时候内心有多讽刺、傲慢,但他无法找到立场矫正她。偶有一次她没有藏住眼中的锋利,被母亲扇了一巴掌骂道“你当自己瞧不起的是谁”,她便立即收敛沉默起来息人宁事——息人宁事是她素来养成的惯性。
后来父亲、母亲、姐姐都在她和哥哥的生命中消失了,成了难以褪祛的伤疤。她笑着一边抹眼泪一边对哥哥说,哥哥诶,你说凭什么,最风光的是你,最一无所有的是我。她心里比谁都知道凭什么,她愿做不会主动的旁观者,而哥哥和她反着来,说好听了是古道热肠打抱不平,说难听了逞英雄出风头惹是非。她不是木头,此生也许只有那么一回对其他人开口抱怨命运。
哥哥的情人皱眉护住他,对她颇具讽刺的苛责反感至极,驳道这场悲剧并非他能主导;哥哥的亲友怒斥她,不知道当初哥哥为了保住她付出的代价,然后把她哥哥瞒着她做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她听完一愣,怒极微笑着说好。他人只当她是冷心冷肺不以为意,更心生厌恶鄙薄。而哥哥,在很后来才知道当初她身陷囹圄是真真正正因为他,为了保护他,他压根没资格让她觉得亏欠他。哥哥确认过背后的事实后,第一次彻底地被她条件反射的微笑烧起愧疚与愤怒,无比想抹去她的笑脸——素来那么温和自然、和蔼亲切、洞若观火、傲慢孑然的笑颜,属于旁观者和胜利者的笑颜。她骗过了所有人,不说明不辩解,然后冷漠围观。旁人从前的所为便像是为他邀功,在她面前都表演得像不知情的小丑。哥哥对她的愤怒一如当初她对他的愤怒。他们都厌恶极了对方为自己所做的牺牲和牺牲后对彼此的隐瞒,一个想恨也恨不彻底,一个想挽回更不知如何补救。哥哥不知道,她救他那一回是她成长至今唯一一次有强烈的主动意愿,做搅局的参与者,成为既定发展轨迹中的变因,不再那么甘愿旁观甘愿任被搓扁揉圆。牺牲和隐瞒都是为了成全,不是为了回报。两厢坦白后才把彼此亏欠得失拎得分明。宽恕终于成为只属于她的权力。于是她最后挥挥手,说罢了,两清。哥哥永远比不上她会成全他人。只凭这一回,在被救赎者面前她将永远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