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碎屑 (长篇小说连载)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我随他们的车出发了。可惜徐峥出差了,不能同行,在车里紧挨着我坐的是钢琴教师安娜,一位略显阴郁的德国女人。
其余全是男人。除了老余和伊戈尔外,分别是:美国人杰克,一位数理统计方面的专家,正在参与N城市政府的一个大型规划项目。他的长相和举止很象罗素·克劳在电影《怒海争锋》里扮演的船长Lucky Jack。我想起,克劳在电影《美丽心灵》里不还演过一位神经质的数学家吗?不过杰克显然没有那样敏感的性情,他走路虎虎生风,目光炯炯夺人。而且,看样子,他和伊戈尔特别谈得来,两人常常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另外两位我认识,一位是在我们美术学院教油画的胡琨,另一位是到美院进行学术交流的英国人大卫·里恩,学生们背后称他为“您的胃”,因为他能喝善饮、酒量惊人,并且有着出众的幽默感。
车里坐了七个人,显得有点拥挤,而且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水气味,把我随身佩戴的新鲜茉莉花串的淡雅清香完全盖住了。我翕动鼻翼,皱了下眉。坐在前排的伊戈尔大概从后视镜里瞅到我这个刹那间的表情,扭过脸来给了我一个表示同情的微笑。我突然意识到,哎,好象伊戈尔身上就从来没有散发过这种气味。是啊,不往身上喷香水的老外还真是不多呀。

时节已近立秋,阳光虽然依旧灼人,但山间路上已有阵阵凉风扑面。杰克、胡琨和大卫走在最前面,其后是安娜和伊戈尔,他们俩边走边用德语谈论着什么。我和老于随着他们的脚步,踏着阶梯,缓缓而行。
在N城数年,这北山我不知爬过多少次了,但每次都有新的发现,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浙中山水纯朴自然而又清丽绝伦,正如乱头粗服之下隐匿着仙风道骨,难怪此地会出黄宾虹这样野性十足而又秀色夺人的山水画名家。
在一处山亭前,我们停下来歇脚。远望高处云遮雾绕的北山主峰,老于似有感触,脱口而出:“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正在和杰克说笑的伊戈尔此时转过身来,指了指前方山路转弯处显现的一处寺庙,很慢但很清晰地吟诵了两句诗:“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他将“过”念成了“郭”,将“生”念成了“沈”,不过我们还是为他喝彩:真行啊!
我不禁感叹:这家伙到底有几只耳朵呀?
山,越往深处走、越往高处攀,空气就越发清爽怡人。那次我们在山里游玩了一整天,晚上就在山顶的旅舍过夜。这旅舍当时也属学校的资产,算是接待避暑者的招待所性质,因此我们在里面相当随意。
吃过简单的晚饭,大家来到屋顶的天台上,就着横七竖八地搁在那儿的几条长凳坐下,看着天空闪闪的群星,开始胡吹乱侃。
“你能说说先前念过的那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吗?”伊戈尔望着老于,露出好奇的神情。
“哦,”老于好象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从衣兜里掏出签字笔和一个巴掌大小的记事本,用很工整的字体将那四句诗写下来,递给伊戈尔,“这是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一首诗的头四句。他在秋天里登上山顶,眺望远空的白云和飞翔的大雁,想起他在异地的朋友,于是写下这首诗。”
“孟浩然,啊,就是那个写‘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诗人吗?”伊戈尔很流利地用中文将这首小诗念诵出来。旁边的杰克拍了拍他的肩膀:“够了,朋友,你让我嫉妒。明天我要去买本中国诗集。”
伊戈尔没有理会他,接着问道:“这个‘隐者’是什么意思?隐藏起来的人?”
“不,不是,‘隐者’就是,怎么说……”老于有点卡住了。
“Someone like Thoreau.(有点类似梭罗那样的人。)”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对,对,梭罗,瓦尔登湖,你知道吧?”老于笑起来,“这样的人是不当官的。”
“不当官,不等于不想当官。”我补充道。
老于很严肃地瞅了我一眼,接着往下扯:“他们住的地方,一般来说,都很幽静,远离人群。”
我飞快地接了一句:“这种地方就叫艾米尔塔日(hermitage,意思为隐修之地,也是彼得堡冬宫的别称)。”
伊戈尔楞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唉,真想在此地当个梭罗呢,”大卫感叹道,“这儿的人民是多么淳朴,风景又是何等秀丽!”这英国人望着远处苍茫夜色中的莽莽群山,眼睛闪闪发亮。
“你前两天不是还说过,”胡琨善意地提醒他,“按照你的同胞毛姆的指引,要去大溪地过高更那样的生活么?”
“哼,”大卫耸耸肩,“我倒是想作高更,只是没人帮我烧开水。”胡琨和我都会意地笑了。
关于这个“高更烧开水”的典故,需要说明一下。国内某高校美术史专业的一位教授曾写过一本有关法国画家高更的书,除了各种绘声绘色的情景描述之外,他还提供了一个迷人的、充满中国风味的细节:当年高更还在巴黎某证券交易所上班时,为显示勤勉,每天都提早去到所里,往同事们的热水瓶里灌满开水。……相信所有听到这个典故的中外人士都会乐不可支。
提到开水,安娜抑制不住心中的郁闷:“我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要把水烧开了喝?如果是泡茶,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无缘无故地就喝热水,我受不了。”
杰克安慰她:“知足吧你,有的喝就不错了。你总不能让大家无缘无故地就喝杜松子酒吧?”
安娜撇了撇嘴:“我怀念阿尔卑斯的高山矿泉水。”
伊戈尔打趣地说:“你们当年大约是想喝贝加尔湖的水,所以才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安娜刚刚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就听得那边大卫嚷起来:“丘吉尔说过,我们自由世界的公民,既不喜欢德国人,也不喜欢俄国人。 Let them,”他将两只手比划成两只枪的模样,示意性地朝安娜和伊戈尔“啪、啪”地各放了一枪,吼道:“go die!”
话一落地,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安娜更是乐得差点没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