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卡森：《阿尔贝蒂娜练习》

这是加拿大诗人安妮·卡森的一本类似于诗歌的小册子《阿尔贝蒂娜练习》（The Albertine Workout）。由新方向出版。主要翻译了正文部分，未翻译附录。仅供学习交流。（译文不妥之处，请指教）

卡森从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寻逝去的时光》中抓住阿尔贝蒂娜这个人物，以变换论为钥匙，打开虚实之间的门，将这位女性人物与普鲁斯特现实生活中所爱的男子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奈利连结。从这个探索中，卡森挖掘出阿尔贝蒂娜身上的种种特质，浪漫、道德等等。并与《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娅对比，阐释了一种奇妙的可能。

说明：图片来自网络（Note：picture from network）

1.

在法国，虽然阿尔贝是普遍的男名，

但阿尔贝蒂娜不是一个常见的女名。

2.

在普鲁斯特的小说里，阿尔贝蒂娜的名字出现两千三百六十三次，超过其他任何人物。

3.

在普鲁斯特的小说里，有八百〇七页出现或提及阿尔贝蒂娜。

4.

阿尔贝蒂娜熟睡的状态在这些书页中占近五分之一。

5.

一些评论家（包括安德烈·纪德）认为，阿尔贝蒂娜是普鲁斯特的司机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奈利的隐藏体。这称为变换论。

6.

对小说叙述者而言，阿尔贝蒂娜令人迷恋，她是浪漫，是精神性欲，是道德。这种迷恋主要存在于普鲁斯特七卷本（七星文库版）小说的第五卷。

7.

第五卷的法文名是《女囚》，英文名是《迷恋之人》。一位普鲁斯特研究专家罗杰·夏塔克在他一九七四年获奖的研究著作中表示，紧迫的读者一定会完全略过此卷。

8.

阿尔贝蒂娜的问题有（从叙述者的观点）

（1）. 说谎

（2）. 女同性恋

以及（从阿尔贝蒂娜的观点）

（1）. 被囚于叙述者的房子里

9.

虽然书中有几处提及阿尔贝蒂娜糟糕的音乐趣味，但这并非问题。

10.

阿尔贝蒂娜没有在小说的任何地方称呼叙述者的名字。其他人物也没有称呼他。叙述者表示，他的名字大概和小说作者的名字一样，如马塞尔。让我们顺势而下。

11.

当马塞尔质疑阿尔贝蒂娜的女同身份时，她否认。

12.

她的朋友都是女同性恋。

13.

她的否认令他迷恋。

14.

尤其和他那些完全未公开的同性恋朋友相比，她的朋友也令他迷恋。她们在沙滩上“炫示自身”，在饭店里亲吻。

15.

虽然马塞尔热切而殷勤地询问，但他摸不透女人们究竟在一起做什么（“这是感性女人的独特悸动”）。

16.

阿尔贝蒂娜说她不知道。

17.

一旦阿尔贝蒂娜被马塞尔囚于他家，他的情感就变了。她的自由立刻吸引他，犹如风在她的长款外套里汹涌澎湃。此刻，这种吸引力被厌烦替代。正如他说，她是一个“令人费神的依赖者”。

18.

关于马塞尔的欲望论，可推测是，平衡他人的占有与她灵魂的他者的消失，而同时把他者设想为激发他人欲望之源。

19.

那么，事实上，如果她是女同性恋，他如何占有她的灵魂？

20.

他的迷恋未曾间断。

21.

马塞尔初见阿尔贝蒂娜时，她是个女孩，头戴扁平的运动帽，推着单车穿过沙滩。他一直追忆这个影像。

22.

阿尔贝蒂娜没有家人，职业或者展望。她很快安顿在马塞尔家。她有一个单独的房间。他特别强调说，她不过是一个“顺从”的人。（见之前阿尔贝蒂娜是一个“令人费神的依赖者”。）

23.

阿尔贝蒂娜的脸庞显得娇艳，而从侧面看，她有一个令马塞尔浑身战栗的鹰钩鼻。他手捧她的脸，调整它的位置。

24.

最让马塞尔称心如意的是阿尔贝蒂娜熟睡的模样。

25.

她入睡后，变成了一株植物，他说。

26.

其实，植物不会夜合。它们不会说谎，乃至不会欺骗。然而，它们却会外露阴部。

27.

a) 有时，阿尔贝蒂娜入睡时会扔掉身上的和式睡袍，裸身躺着。

b) 然后，马塞尔时而会占有她。

c） 阿尔贝蒂娜似乎没有苏醒。

28.

马塞尔似乎认为自己主宰着这样的时刻。

29.

也许他是。顺带一句，如果我们有时间，在这点上便能看出一些阿尔贝蒂娜和奥菲利娅的相似之处一-《哈姆雷特》的奥菲利娅——这始于植物的性生活，因为普鲁斯特和莎士比亚同样喜欢用女性欲望的语言。犹如奥菲利娅，阿尔贝蒂娜在她恋人面前表现为少女期的蓬勃模样，也体现为阉割，受害者，威胁和纯粹的干扰。犹如奥菲利娅，阿尔贝蒂娜被谴责为一种贪婪的性欲，她否认此欲望。奥菲利娅带着性欲进入河流中，它在水草间被溺毙。阿尔贝蒂娜扭曲她的性欲，把它带入一株沉睡植物的虚假意识中。在两个台本里，男人似乎受控于文字里，其实 他自己缠绕在女人的诡计中。另一面，很难说谁欺骗了谁。

30.

阿尔贝蒂娜笑起来，脸色红润，充满天竺葵的气息。

31.

马塞尔告诉阿尔贝蒂娜，他想娶她，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厌倦了她。

32.

阿尔贝蒂娜的蔚蓝色眼睛如此调皮。她有波浪般的黛紫色长发。

33.

在马塞尔家，阿尔贝蒂娜的行为犹如一只家养的动物，随意进入开着的房门，或 到主人床上，躺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马塞尔不得不教导阿尔贝蒂娜，等到他摇铃唤她，才可进入房间。

34.

渐渐地，马塞尔设法分开阿尔贝蒂娜和她的所有朋友，他觉得那些人有道德败坏的影响。

35.

马塞尔从未对阿尔贝蒂娜说过“女同性恋”这个词。他说“一类我反对的人”。

36.

阿尔贝蒂娜否认说她认识这类女人中的任何一个。马塞尔猜她在说谎。

37.

起初，阿尔贝蒂娜并非处一个个体，马塞尔确实无法区分她和她的朋友，或记住她们的名字，或决定追求哪一个。在他的思绪里，她们是一种饰带，推着各自的单车穿过沙滩，海蓝色的波浪在她们身后碎裂。

38.

阿尔贝蒂娜这种变幻无常的形象逐渐演化为一种包罗万象的可塑性和品性。她不是一个固定的对象。她是不可知的。当马塞尔的脸靠近她的脸，吻她，她连续变幻出十个不同的阿尔贝蒂娜。

39.

一天晚上，阿尔贝蒂娜和一位女友在卡西诺跳舞。

40.

当被问及此事，她说了谎。

41.

阿尔贝蒂娜并非天生就会说谎。

42.

阿尔贝蒂娜说过太多谎，说得那么糟糕，以至于马塞尔陷入游戏中。他也说谎。

43.

马塞尔的嫉妒、无能和欲望因游戏全部加剧至最髙潮的状态。

44

很难说谁欺骗谁。（见之前《哈姆雷特》）

45.

接近第五卷结尾，阿尔贝蒂娜最终逃离，她消失在夜色里，窗户敞开。马塞尔暴跳如雷，在给她的

信中写道，当她消失时，他说他决定为她买一艘游艇和一辆劳斯莱斯，现在他将取消订单。游艇价

值两万七千法郎，约七万五千美元，而且会在船头刻上马拉美写的她最爱的—节诗。

46.

第五卷第六百四十二页写道，阿尔贝蒂娜死于坠马，这并没有释放马塞尔的嫉妒，它仅仅消除了不计其数的阿尔贝蒂娜中的一个，他必须遗忘。妒忌的爱人只有触及时空的所有点，才会停下來，因为他的挚爱曾占据过这些点。

47.

我笃信塞缪尔·贝克特的话，他说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没有对错。然而，欺骗仍处在一片灰色地带。

48.

让我们回归变换论。

49.

一九一四年五月三十日，法国报纸报道，一个名叫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奈利的飞行学员从飞机上坠落，掉入昂蒂布附近的地中海，溺亡。你回忆—下，阿戈斯蒂奈利是普鲁斯特的司机，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承认他不仅爱他，还崇拜他。普鲁斯特给阿尔弗雷德买了飞机，价值两万七千法郎，约七万五千美元，并在机身刻上了马拉美的一节诗。普鲁斯特还以马塞尔•斯万的名义，为他支付了飞行课程，并在 汔行学校登记报名。飞行学校在摩纳哥。普鲁斯特送了另一个他最爱的男仆去学校，男仆在那儿是为了监视阿尔弗雷德，男仆名叫阿尔贝。

50.

比较阿尔贝蒂娜和阿尔弗雷德，前者在虚构的生活中突然死于脱缰之马，后者在真实的生活中突然死于失控的飞机。令人痛彻心扉的是，两个不幸的挚爱在荒凉的蓝色远处与他/她的爱人对话。在阿戈斯蒂奈利开启他的最后航班前，他写了一封长信，在空难后那天，普鲁斯特悲伤地收到信。转换至小说中，这离别的场景成了小说里最神秘的一幕。

51.

马塞尔得知阿尔贝蒂娜因坠马而当场死亡的消息后几周，他收到一份电报：

你觉得我死了，但我仍活着

愿再能见到你！

你的挚爱

阿尔贝蒂娜

马塞尔因此消息悲痛数日，并细想是否可与她恢复关系，不料竟发现报务员误读了电报上的签名。电报完全不是来自阿尔贝蒂娜的，而是来自另一位失联己久的女友， 其名（吉尔贝特）中间几个字母与阿尔贝蒂娜的相同。

52.

“唯有一个人热爱无法完全占有之物。”马塞尔说。

53.

第五卷中，阿尔贝蒂娜有四种方式可以全然避免成为占有物：入睡，说谎，成为女同或死亡。

54.

只有前三种方式，她的骗取成功了。

55.

普鲁斯特临终时仍在修改《女囚》的打印稿。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他润色了阿尔贝蒂娜这个人物，并把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奈利最后信中的一些词句放入她的言词里。

56.

在作者的生命中，无论阅读他的一部作品与否，都如此棘手。

57.

诚然，变换论是一种粗略、干扰并哀伤的释经学式的手法：对普鲁斯特而言，此论也极具魅力。这儿擦燃最后一束火花，好像阿尔弗雷德摩擦为阿尔贝蒂娜。我们想想一节诗，普鲁斯特已把它刻在阿尔弗雷德的飞机机身上——同一节诗也被普鲁斯特允诺刻在了阿尔贝蒂娜的游艇船头，他说那是她最爱的诗。这是马拉美的四节诗，关于一只天鹅在冬日发现自己冻结在冰湖里。当然，天鹅是迁徙之鸟。由于某种原因，迁徙之日到来，这只天鹅无法和同伴们一起起飞。一个影子附着于这两个虚实交错的爱的故事上，如此奇异孤独；一个比拟给予爱人的最后着了魔的冰寒的偏执，多么孤注一掷。正如哈姆雷特准确而无情地对奥菲利娅所言，“你本就未相信过我”。

58.

往昔的天鹅回忆它的

辉煌，却未挣脱羁绊

贫寒冬日勃发倦怠前

没有唱响生活的体验

（马拉美，“纯洁，绚烂和美好的今天”）

古老时代的一只天鹅追忆

那确实是它：

它

绚丽但

没有希望自由

因为它无法歌吟

生活的经历

当荒凉凝冬

以倦怠在其周遭燃烧之时

59.

的确，一切至少是二元的。

《女囚》，第三百六十二页

Anne Carson: The Albertine Work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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