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神 一

a缩进被子，把头紧紧蒙住，把无边无际的黑暗挡在外面，假装屋子里只有自己和被窝，黑暗并不存在。可是黑暗不仅存在，而且是亘古以来就存在于宇宙里，有了宇宙就有了它。 对时间没有概念的人类，也能隐约嗅到黑暗的古老神秘气息，模糊意识到在面前的庞大不可辨识的东西和自己的生活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激发大脑某些部位进行搜索，终于在某处偏僻沾满灰尘的角落找到些鬼怪僵尸等幼稚平庸，但对人来说已经很遥远神奇的意象，作为对黑暗之所以离奇的解释。 在黑暗的照耀之下，一切琐碎无聊的事物，全都拥有了活力和生命，即使再僵化的大脑，在睡梦中也闪烁着自由奔放的火花。 a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上班族，整天在办公室做一些表格和文档，领着微薄的工资。但是就在前一段时间，他连一份这样的工作也丢掉了，然后每天白天到处装腔作势的应聘，晚上就在租来的地下室长吁短叹。 今天晚上他叹气三个小时，在被窝里发抖一个小时，终于幸福地睡着了。在一片模糊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在去面试的路上，面试时间就快到了，可是风太大，顶得自己走不动。他急得要死，生怕面试迟到，可是怎么走都走不动，急得快哭了。 这时好像听到有人说，侧着身就能走了。还听到那人说了一些道理，什么风压，斜面之类的。他觉得说的很对，侧着身，果然走的非常轻松，就像没有风似的。他看看别人，都是侧着身子走的，想原来别人都知道，怎么只有我不知道。 走过十字路口，一个交警在指挥交通，他恍然大悟，原来侧身走的话是交警说的。他仔细一看，这个交警居然是他的房东，一个胖胖的老太太，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拿着一个小红旗，手臂僵直地挥来挥去。他不由得敬佩了，本以为房东只会收房租，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干，没想到在这里兼职交警。有钱了还要干活，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是一旦有钱就什么也不干了，想及此，敬佩之余又有点惭愧。 到了一个荒废的公园，面试地点就在这，他一看，原来这就是小区后面的公园，早知道不用费这么大力气了。在月光下，几棵槐树静静地立着，树影中有一群人，一个在中间，其他人在四周围着。中间的是一个年轻人，看不到他嘴唇动作，但是仿佛听到他在说话。 这个年轻人说，现在挣钱越来越难，人们的钱都舍不得拿出来花。别人不花我们该怎么挣？ 说到这里，年轻人停顿了一下，仿佛等待大家回答。四周的人没听到似的，仍然各自干各自的事，有的低头看草坪，好像在找蚂蚁，有的四肢抱住槐树树干练习爬树技巧，有的抬头盯着月亮，用手指指点点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有得到回馈，年轻人好像有点生气，声调提高一些，道：告诉你们吧，人们虽然不花钱，但是有时候会不小心掉钱。我们挣钱的方法就在这上头。去街上跟人，等他手里的钱掉在地上，我们赶快捡过来，捡的多了，公司给提成…… a非常佩服，自己怎么想不到这个点子。面前的人太厉害了，难怪人家年纪轻轻就当领导。 只听领导还说道，这个思路一般人不容易想到，是个思维盲点。所以我们要珍惜机会，先发优势一定要抓住…… 一边听着，a一边感觉到，自己在跟人了。宽广的公路上，很多人在走，只见眼前的一双脚倒得飞快。他跟得腿都酸了，开始还是宽阔的大路，后来越走路越窄，最后到了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人也不知道都去哪了，只剩下独自一个。 突然眼前出现一座大城，城墙高耸，上方有烽火台瞭望塔之类构造。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模糊感觉这里才是自己应该来的地方。走进大门，眼前出现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中间有个高高的台子，上面坐着一个看起来很凶的人。这人狠狠盯着台子下方，时不时转头吐一口痰。 他看到a，略抬下头示意让a上来。a小心翼翼走上去，空旷的广场上风呜呜的吹，吹得他直哆嗦。 凶狠的人指指椅子，让a坐下，然后张开嘴露出牙齿看着a。a明白这是让他张开嘴的意思。他张开嘴，那个人掰着他的上下颚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露出不满意的神色，说“不尖”，停了一会儿又告诫似的说"牙得尖啊！“a不满意他的评价，抗议道，可是我跑得快。那人轻蔑地笑了。a想了想又说，以前的人都没说过我牙不尖。那人盯着他看，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卡尺，捅捅他的嘴。他于是再张开，那人左量右量，过了好半天，才说“就这样吧” a松了一口气。 那人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掌张开，向a示意。a也把自己的手臂搁桌子上，握住那人的手。两人在掰手腕。那人拿出一个黑箱子，把两只手扣住。a看不到自己的手，也感觉不到手在什么位置，只能看那人的脸色，猜掰手腕的输赢。可那人从头到尾在高深莫测地微笑，笑得a心里发慌，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输了，只好拼命使劲，累得满头大汗。过了很久，那人终于把箱子拿开，说“结束了”。 那人向城墙上挥手，城头一个女的顺着城头的藤蔓攀爬下来。凶狠的人和a握手，坦诚放松地笑。a知道自己是他们中一员了，很高兴，只是怀疑刚才掰手腕可能输了，又有点不甘心。 那个女的带他来到城墙脚下，面前的却不是藤蔓，而是一架梯子。这架梯子是铝合金材质，白的闪闪发光，斜靠在高高的城墙上，梯子尽头高得好像挨到了云彩。女的在前面爬，他满怀期待地在后边跟着。 终于爬完了，他小心地抬腿斜跨过梯子踏到宽阔的墙顶。只见许多人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堆一堆。向城下望去，无边无垠，下面的建筑不是高楼大厦，可见不是城市，但也不像乡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在远方的地平线，奔流着一条大河，在夕阳的照耀下波光闪烁。天空堆满了云彩，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云彩，层层叠叠，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因为云层太厚，夕阳光线只能穿过少许，使下方的白色云朵略微染上些黄色，像烤焦了的棉花糖。 女的指指头顶的云彩，说：“看见没有？这就是你以后的工作，给云彩做登记。”说着，她掏出一支笔，在天空横着划了许多条线，把天空分成了一个个长方块，a感到很新鲜，有意思。然后，她又竖着划了很多条线，把天空分成了一个个小格子。a很好奇，不知是要干什么。正在这时，女的用笔指一指右下方一个格子，说，“这个格子，从今天起就是你来负责。格子里的云彩都登记到本子上。”说完，交给a一个漂亮的笔记本，扉页写着记录云彩有限公司几个大字，下面画着几朵云彩。a接过笔记本，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但因为总算找到一个工作，还是很开心。女的说，“好好干，这是很重要的工作。要加油哦”和a握一握手，走开了。 a从此就在城墙登记云彩，虽然只负责一小块，但也很辛苦。他以前从不知道云有这么多细微的区别，能分出这么多种类，各种形状，各种线条，各种角度，各种颜色。一会儿这片云走了，一会儿那朵云又来了，有时云朵倏来倏去，甚至看不清是什么样子，有时云朵半天不动，以为可以休息放松一会儿，刚一走神，它又突然走了。最开心的是没有云的时候，小方格里出现一块方方正正的蓝色，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蓝色如此可爱。 就这样子很多天过去了，他一天到晚盯着那块小方格，不知道别的地方发生了什么，总觉得一天突然就结束了，突然又开始了。 饭点到了，众人就去吃饭。所有的笔记本摞在一起，小山一样高，a曾经翻过，上面一页一页画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云彩。众人站在墙边，缓缓放下系着长绳的木桶，伸进绕墙盘旋的河流里打水喝。水很好喝，a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有人告诉他，说这条河里流的不是水是鱼汤。a仔细一看手里的碗，果然是鱼汤，表面泛着油花，碗底还隐约能看见几小块鱼肉。 看到鱼肉，他更是觉得这碗汤香气扑鼻。闭上眼睛正要喝，听到有人喊“汤好了没有？快着点！” 他睁开眼一看，自己在一个厨房里，几个油锅下大火激烈翻腾，每个锅旁一个师傅满头大汗地捣鼓调料，一个师傅在擦萝卜丝，声音很大。厨房外几十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正在举杯换盏，有的客人喝醉了，在椅子上前仰后合，表情夸张地交谈。a明白了，自己哪有失业，不是一直在饭店工作，已经干了很多年吗？他端着手里的鱼汤快步走出去，一个喝醉的人突然伸出脚，想要绊a一个大跟头，a看见了，要躲开，但身体很沉，反应不过来，不由自主地栽了出去。地面离他越来越近，地上的东西越来越清晰，灰尘，油渍，垃圾，穿各种鞋的脚一起映入眼帘，和残留的视野——几个客人恶作剧得逞的笑脸交织在一起。 就在他倒地的瞬间，他猛然醒了过来。原来自己依然是在地下室，半躺在床上，一条腿搭在床沿，几乎要滚到床下。他去开灯，灯不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灯又坏了。他只好摸黑下床，坐到电脑桌前，感觉自己想要写什么东西。手放到键盘上敲击，可是按键不灵，怎么按也没有反应。他很无奈，从旁边拿过一个本子，摊开放在桌子上。屋内虽然漆黑，幸好窗外有月亮，一束洁白的月光穿过窗户正好打在桌子上，虽然光芒很微弱，在黑暗的映衬之下显得也很明亮了。 a经常做梦，各种梦都做过，噩梦，清明梦，连环梦。他最感兴趣的梦是这么一种，意象离奇，逻辑诡异，但从头至尾充满了深切的情绪，好像有什么寓意的样子。他每一次做完这种梦都要回味好久，一段时间不做这种梦会很期盼。之前一段时间他突发奇想，试图自己构思这种寓言梦，如果掌握了方法，就可以随时享受梦的乐趣。从此他仔细揣摩梦的规律，但总是感到摸不到门路，凭空硬想出来的梦距离真实的梦总是差了一层意思。 今天晚上，他忽然豁然开朗，于是准备把心得记下来。正在这时，屋外传来嚓嚓嚓的声音，他本来以为是梦里的厨师擦萝卜，没想到是现实中的声音。他不想理会，拿起笔要在纸上写字，却听到擦擦的声音渐渐变大，仿佛距离他越来越近。他放下笔凝神细听，声音又慢慢变小，好像又远了。 他放下心来，继续在纸上写道： 1、梦是人体自带的写作程序 2、梦是以情绪为主轴，从现实到虚构的映射 3、梦里没有抽象事物，所有抽象概念全部具象化 3.1、梦里的具象事物不再纯粹 3.2、梦总是有神秘色彩 3.3、梦的逻辑总是很奇怪 4、梦只映射，不创造，所以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梦里也得不到 5、现实中突发情况会即时反映到梦里 写到这里，他又听到那擦擦的声音，这次听清楚了，仿佛是有人擦着地面走。这声音忽东忽西，好像在往返走动。他接着写：6、梦是全知视角 声音徘徊了一阵儿，在门口停下了，他感觉到那是个全身黑衣服个子很高的人。他心里想着第七条——梦中很容易切换场景，还没来得及写。突然a的身上吹来一阵凉风，同时听到嘭的一声，门开了。他一回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在看着他笑，一副感到什么东西很有趣的样子。a不慌不忙，好像早就知道这人要来，早就做好了准备，并且知道这人什么目的，非常期盼他来。那人弯腰走进门，只见他全身裹着黑色长袍，头上戴着黑色帽子，身长约有三米多。他慢慢挺直身体，矮矮的地下室盛不下他，他的头穿过天花板伸进了楼上的房间。隔着天花板，a好像可以看到楼上的房间。那是个卧室，没有太多家具，只有一台电视和一张床，床上夫妻两人已经睡着了，电视机停止了播放节目，静静地挂在墙壁上，室内的气氛显得非常安详。黑衣人的头完全进入房间，甚至还要比地板高出一些，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他的嘴唇蠕动，好像在说些什么，偶尔随着谈话节奏的变化头轻轻摇摆。 a明白他的意思。黑衣人说他是梦神，要给几十亿人提供梦境，工作很忙很累，看到a也会制作梦境，感到高兴，问a是否可以帮他的忙。a说很乐意为梦神效劳，自己本就没有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再者说为大家制作梦也是一件好事。 两人谈妥，梦神问a什么时候可以走，a说随时都可以。梦神很开心，抓住a的手向上飞了起来。 a跟着梦神穿过天花板，到了一楼的房间。那夫妻俩还在睡觉，梦神手一划，那两人的头好像变成了透明的。a可以看到头里面的东西，那个丈夫的头里面出现一个客厅，厅内坐着一个人，是他的妻子，妻子在不停地吐苹果籽，越吐越多，后面好像来不及吐，从身体里长出了苹果树枝条。妻子的头里面出现一面墙，她的丈夫卡在墙里，她在拼命把他向外拽。 到了二楼卧室，床上睡着一个老人。梦神个子比房屋大，身体在二层，手已经在作三层居民的梦，二楼的梦已经做好。这个老人的梦显示，他的手上咬着一只蚂蚁，怎么也不肯松口，老人要把蚂蚁拽下来，可是怎么也抓不住它。 在三层居住的是一个小朋友，他的梦是：他打开柜子取零食，可是一个也没有，只有撕开了的包装纸把柜子堆得满满。 在四层居住的是一个青年人，他的梦是：天空下着大雪，在山坡上堆了厚厚一层，他裹着被子在积雪中睡觉，伸出手去摸飘落的雪花。 在五层居住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她的梦是：公园里有一个巨大的地球仪，三层楼那么高，她站在上面满脸笑容，一个男子在下面扶着她，说“带你来美国玩” 在六层居住的是一对闺蜜，一个人的梦是：空荡荡的地铁只有两个人，她坐在座位上看窗外，她的朋友在驾驶室开车。另一个人的梦是：在商场五楼，她的朋友坐在护栏上，双腿悬空搭拉着，惬意地摇摆，她在下面提心吊胆地看着。 在七层居住的是一对恋人，女人的梦是：男生打开窗户，在窗边站着，吹进来的风在室内嗖嗖乱窜，她在手忙脚乱地收拾吹乱的屋子。男人的梦是：游乐场里有一朵设计精巧的云彩一面白色一面黑色，黑色一面对着下方，就会下雨，他努力保持白色向下，可女生总是趁他不注意，调皮地把黑面翻过来，淋他一身水。 八层是个群租房，住着六个人。一号床位的梦是：有个奇怪的滑梯，从下往上滑，别人玩的兴高采烈，自己怎么都学不会。二号床位的梦是：一群数字在比美，让他评判，他说21最美，别的数字不服，挥舞着拳头要揍他。三床的梦是：自己衣服上的一个扣子总是掉，他考虑是不是把衣服上的扣子都换成螺丝。四床的梦是：他在养殖场给猪发传单，宣传一种新饲料。五床的梦是：他在建筑工地上挖坑，挖出一个深洞，凑过去看，只见自己的老板和几个不认识的人在洞里打牌。 六床睡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的梦最奇怪。a看到他的大脑里出现一个屋子，和他现在租住的群租房一样，六个床位，其他床位也睡着和现实相同的人。梦中他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忽然张开眼睛，床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衣人，他吓得赶快闭上眼，床前的黑衣人又立即消失了。a很不解，怎么在他的梦里出现一个梦神，难道被他看到我们了，但在他的梦里并没有a。 九层的人不在家，梦神说他明天就回来，作了个梦存起来，就在枕头下面放着。a看到是一个水晶球一样的东西，里面显示一棵梨树，树上爬满蚂蚁。 十层住着一个病人，他的梦是：医生告诉他病没法治了，医书上的字不知道被谁抠走了，并且拿给他看一本被抠的千疮百孔的书。 十一层住着一个游泳教练，他的梦是：许多人往游泳池里扔面条，说游泳馆改面馆了。 十二层住着一个养甲鱼的，他的梦是：甲鱼突然跑得很快，怎么都追不上，快逃光了。有人告诉他，在甲鱼面前走路不能快，会让它学会快走的窍门。 十三层住着一个人事经理，他的梦是：天空下起了大雨，公司大楼被冲散，变成一层一层，各层的员工把该层所在房间当成船，用拆下来的办公桌腿划水，向四面八方散去。 十四层住着一个烧锅炉的，他的梦是：公司附近发现一座火山，为了节省成本，减少采购煤炭，让他去火山取火代替煤炭。 十五层是顶层，居民出差回来刚刚入睡，他的梦是：月亮请假了，公司让他顶替月亮的班，他去月亮的位置上绕地球转。他不想去，觉得太远，看着天空发愁，那个岗位本应是月亮的，可现在空空如也。公司劝他说月亮也不容易也要回家的，还让他看月亮回家后发来的视频。只见一个大圆球，在太空飞奔，快速掠过一个又一个星星，直到比宇宙尽头还远的地方；月亮推门进屋，一个更大的圆球，是月亮的妈妈，正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他。 梦神早已穿破天花板，来到楼顶，看着遥远的前方。a随后跟来，站在梦神身边。从几十个梦中穿梭过来，他已经丧失了现实感，这时一阵凉风吹过，带给他许多凉意，使他感到稍微清醒了一些。星空下除了个别建筑亮着灯火，大部分陷入黑暗，十几亿人在沉睡。 a赞叹道：“睡着的人从外面看上去很平静，哪想到在他们的世界里，发生着如此激烈绚丽的故事。”梦神说：“是啊。而且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世界。我们梦神和光神的观念不同，他们喜欢所有人共享同一个世界，我们喜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a感慨道：“可惜维护这样的世界太累了。”梦神坚定地说：“既然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就不要抱怨，想得到收获就要付出代价。还是不要耽误时间，快去完成你的使命吧。” 说罢，梦神和a从楼顶一跃而下，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飞速逝去，在千家万户洒下梦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