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A01
三十八岁了。很快,就四十岁。有时候我站在地铁上,和一群人挤在一起,旁边是穿红衣的卷发中年女人、穿墨绿色驼绒薄外套的年轻女孩、背着灰色大背包的互联网公司上班男士、带着一个工具箱蹲在门口的乡下男人,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能看到自己下巴以下的部位,我看到自己穿裤子的脚,产生一种感觉:以为自己还是年轻的,我的脸还和那个背灰色背包的二十几岁的男孩差不多,还可以和那位穿墨绿色驼绒薄外套的年轻女孩谈恋爱,我们面对面站着,我拉着她的手,挽着她的细细的腰,说着话,想着走出地铁后我们要去哪里,我们看着路对面来的情侣,那情侣也看着我们。
但我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状况,论年纪,已经三十八岁了,很快就是四十岁,到了不惑之年。我的朋友曾经当面用署名雨果的话提醒过我:四十岁是一个青年人的老年,五十岁是一个老年人的青年。这句话有些道理,尽管真实性存疑,因为在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生活的十九世纪,据说在一八二零年前后,从长寿的瑞典人到短命的西班牙人(他们热衷于战事),欧洲人的平均年龄是三十六岁。在雨果的年代,在雨果的法国,当时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将死于战争、疾病,一个人要自然衰老是件不容易的事。这样一来,十九世纪的老人雨果又怎么会说出五十岁是老年人的青年这样超出时代的话呢?好吧,那些不论真假,都已经久远地过去了,不管如何,它对如今的人们是差不多合适的,何况人们阅读的是大文学家雨果,对他的其他话也会放宽一些去接受。文学有时候单纯就是文学,文学有时候也是生活与命运。很快就要四十岁了,我看到自己的手,这只手已经有了不少明显的皱纹,还有几个鱼鳞状的小凸起,尽管不仔细看不容易察觉,但它们还是出现了。这只渐渐变老、变得粗糙的发黄的手也提醒了我:已经几乎走出像年轻人那样恋爱和牵着手在街上走的年纪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潇洒的人,身材矮小,还有些发福了,有小肚子。有时候我穿着衣服在外面走路,能感觉到自己像个套中人。因为矮,我很少能穿合身的裤子,它们总是长过我的脚,裤脚在脚踝处皱成一团,像塞了两堆破布在鞋子上面。走路的时候,我需要保持清醒,我需要刻意吸气以收起我的肚子……而即便是这样,我走在路上,或者我站在地铁上,和很多不同年纪的人挤在一起,也没有在年轻女孩的身上看到过一张朝向我的微笑的脸——我是令人生厌的吗?——她们每个人都有笑容,笑起来都会好看,当她们看到一丛好花或者一条可爱的狗的时候,会蹲下身子去,脸上露出微微的好看的笑。而我十分清楚,事实也是如此,她们都没有也不会对我发出自然的带着喜悦的微笑,就像她们没有责任对一堆石头里最普通甚至最丑陋的一块石头伸出纤细的手。我无法取悦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是一个年届中年的矮个子男人,有了眼袋。我以为我还有一张年轻的好看的脸,那只是我的错觉,有时候我会揣摩对面一位并不算特别漂亮也不是很高的女孩,我在想她心中所想,她的眼里是否有我,后来我看着那个女孩下了车,她始终是那样的面无表情。带着这样的想象,这样的沮丧,这样的失落,我走在路上,在地铁上打开一本书,慢慢看着,很快就感到疲倦了,我闭上眼睛,在半睡半醒之间,身体随着地铁运行的节奏摇晃,脑子里没有一个人了,也没有什么新的妄想。
这能怪谁呢?就像我有时候一个人坐着,真的是很寂寞,很孤独,却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想不起能去找谁排解这种寂寞。我想恋爱,也我想结婚,想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外面走。那时候我虽然也是矮个子,但我没有发胖,我的脸不臃肿,我的面孔就像日本电影演员,有六七年时间,我的体重总是一百零五斤,风总能吹起我身上穿着的短袖。那时候我就像风筝一样,在路上都能被风吹着跑。现在我站在地铁十四号线,刚刚过了上班高峰值期,车厢里人不多也不少,一个人站着可以占两个人的地方。我的手上拿着拉莫克维奇长篇小说《重现的时光》的第七卷,那是最后的一卷,也许并不是他设想中的小说的终结,作为读者你也不会感到小说将会写到什么,没有人物命运,甚至没有必须要保留的重要人物,没有一个人看上去会在最后作为主角或配角出现,但他就在写完那一卷以后过世了,留给人的就是这部七卷本的长篇小说,第七卷就是最后一卷,最后一段是结尾性的,“因为他们像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同时触及间隔甚远的几个时代,而在时代与时代之间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时间之中”。就那样,小说结束了,它正在我手上。读他的小说令人昏昏欲睡,但如果一个人稍有耐心,能够平静下来,又会从这部小说中——不论你从哪一页开始读起——感受到一种一个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他的姑姑在为他用棉签掏耳朵的温和与困倦,一种没有人来强求你你也没有任何对别人的需要的安全感,就像一个人躺在一条船上,船漂在一面湖上,没有风,没有饥饿感,没有什么索求。我旁边是那位穿着墨绿色驼绒上衣的年轻女孩,我能够看到她的侧脸,很白净,也很年轻,她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我很想和她说话,哪怕只说一句话,只说一句“你的衣服真好看”,但我没有那样的经验,我开不了口。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这样的情景和感觉出现过千百次,但我从未向前走出一步,从未对一个在路上遇到的陌生的漂亮女孩说过一句话,我总是怀着一种浅浅的遗憾和对自己的安慰,从那个女孩身边走开,或者看着她远远离去。我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有爱情,都会有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总统有爱情,首相有爱情,士兵有爱情,空中小姐有爱情,邻居的女儿也有爱情。每个人都会活在自己拥有或向往的爱情的心境里面,但一个人不会随随便便爱上另外一个人,也许样貌普通的人会轻易接受很多人,但爱没有那么简单,它可能是一种类似卯榫一半机械性的配套,塔罗牌一般位置精确的触发。丑陋的卡西莫多在痴爱埃斯梅拉达之前没有爱上任何人。我看到一位希望说话的、给我带来好感的人,又顷刻走开了,这并不能安慰我的寂寞和孤独。我走在路上,像很多年前那样,想象着自己总有一天会和一个人相爱,每天在一起生活,像别的恋人那样在路上走。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孤身一人,我的手上已经有了皱纹。我不是一个特别努力的人,也不是一个特别执着的人。今天早上,我本来要去一个地方,后来出了门,已经走在路上,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想到去了那里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在那里我也还是会独自一人,而那里别人可都是成群结队。
严彬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难以入睡(5.16.) (1人喜欢)
- 多么文学却又无奈(5.16.) (4人喜欢)
- 散心(5.15.) (1人喜欢)
- 散心(5月14日) (4人喜欢)
- 五一国际劳动节(散心0506) (2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