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海德的旧日本花园
作者: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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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时期的日本如同一支刚被打开的香水瓶,旧日的文化遗产太过丰饶,令一众欧美学者、艺术家心驰神往,然而这种美丽也如香水般,在簇拥与狂欢中,不可逆地消散着。
画家海伦·海德(Helen Hyde)同样慕名而来,她在1899年第一次抵达日本时,立刻被目见的景象迷住,她写道:“日本是一颗宝石,一种启示……我对即将而来的生活兴奋不已。”直至1914年离开,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浸泡在日本,如同当时所有在日的作家、艺术家一样,她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转述给大洋彼岸的观众,积极生产着东方主义的视觉文化。同时,她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将观察落入平实的生活,即便在今日,我们也可以借此一瞥日本曾经的风貌。

海伦1868年生于美国纽约利马,12岁开始学习艺术,1886年就读于加州设计学院,随后在柏林和巴黎进修。居留巴黎时,“日本主义”热潮正盛,她的老师菲利克斯·雷加米(Felix Regamey)是日本艺术的爱好者,他鼓励海伦尝试以亚洲为主题的艺术。1894年,海伦回到美国旧金山,她开始在唐人街写生,亚裔的妇女和儿童、木质建筑、灯笼、木屐、虎头帽……一些东方讯息断断续续地折射出来。最终她决定亲自去日本寻找更多可能。

这幅画描绘了日本明治时期的生活图像,母亲带着孩子们出行赏樱,累了便坐下享用茶和糕点。儿童对一切都好奇,他们趴在茶铺前,踮起脚询问,卖家耐心地回答。远处有三两歇脚的人群。东京的文化活动众多,公园、寺庙异常热闹。不止赏樱,人们逛街市、放风筝、看杂技演员、耍猴的街头艺人,与各种卖玩具的小贩闲聊,是为日常。



初到日本时,海伦在日光市的乡村中寻到一间佛寺作画室。她追随狩野派画家狩野友信(Kano Tomonobu)学习传统日本画。水墨画与她曾经学习的版画差别巨大,这种由毛笔、墨水与宣纸组合的绘画方式随机而精准。她必须反复地临摹以达到下笔流畅。


翌年,海伦的注意力很快被木刻版画吸引,她开始学习浮世绘。水墨画训练的影响依然存在,她的画较版画,用色清淡许多,且注重线条与笔墨意趣。这是东方绘画独有的美学。

海伦在日本的15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东京和日光度过。她穿和服,盘发髻,在画作中署日本名——鳩野(Hatono)。除了制作作品,她把时间花在街头游荡上。对于志在刻画“浮世”的艺术家而言,素材在街头巷尾触目可及。









日落柔和,阴影扫过山谷和城市里的灰色屋顶,商铺一间间开着,门口挂上五颜六色的灯笼,招牌上神秘的日本字。茶馆摆满了蓝色的釉质坛子,灯笼商店挂着宣纸糊的灯笼,还有做扇子的店,编织手工垫子的店……大街上挤满了人,似乎他们一辈子的时光都在这街上度过。




下雨时,风打过窗格上浮着的窗纸,凉意滋生,屋内散出灯的光晕。门外,蓑衣与纸伞碰撞在一起,水汽中模糊的人群挽起裤脚,踏着草鞋,俯身快步行走。运河与护城河笼罩在雾中,长杆撑起驳船,飘飘荡荡地走。





一天,海伦和妹妹走在街上,一个女童迎面走来,她正是蹒跚学步的年纪,摇摇晃晃,笨拙可爱。此时,正值春天,女童头上插着樱花,手里握着花枝。这些如诗一般的小事儿在这里每天上演。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海伦的画中只有女人和儿童,这很有可能受玛丽·卡萨特(Mary Stevenson Cassatt)的影响,这位法国女画家最擅长描绘母子关系。


通过海伦的画可以看到20世纪初日本民众的生活样貌。她画中的母亲温柔又强大,她们在户外劳作亦或在室内照顾婴儿。海伦笔下的儿童是高度理想化的,如天使一般纯真可爱。

一群三、五岁的孩子在追逐一只猫。海伦巧妙地将猫安排在画面的左上角,只露出半个身影,看样子就要逃走了。右下角牵着弟弟或妹妹的小女孩已然落在最后。画作虽有些褪色,仍然可以感受到其中山樱的怒放。









海伦将一幅描绘两位女人抱婴儿的作品取名为《日本君主》(A Monarch of Japan),反映了女性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日本女人以恭顺闻名,一生为父母、丈夫和孩子奉献。然而,在家庭中,她们实际上是操控家事的主体。海伦曾经引用一位女医生的话:“除了生孩子以外,我们没有什么不能自己做。”海伦一生未婚。在她创造的世界中,男性缺席,女人与儿童依然拥有饱满的生活。


女人们慢慢走下台阶,月光衬映着佛陀、神龛、树木和她们回家的路。

海伦画中常出现的两类女性:一类是来自武士家或者商人阶层,衣着美丽,体态优雅,她们无时不刻不陪伴着孩子;另一类是来自下层人家的妻子,她们的头发用毛巾包着,穿着朴素,为干活方便,将孩子背在身后。




1901年,海伦·海德与妹妹梅布尔·海德(Mabel Hyde)合作出版了书籍《日本歌谣》(Jingles from Japan)。这是一本给孩子的书,是一个 “发现日本”的历险故事,由梅布尔写作,海伦绘制插图。故事中的主人公是两个小女孩,她们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东京的房屋、春天的风筝、偷米的老鼠、大人们的木屐、街道的驿站、寺庙中面容夸张的雕像,艺伎等等。




这是一首描写艺伎的诗,海德姐妹在此过滤掉更复杂的部分,单纯的用“淘气地”“迷人地”这样的词汇来描述艺伎,把她们塑造成快乐而有趣的形象。

海伦创造了一个春日花园,将她认为的美好之事囊括其中,乡村、动物、天真的儿童与温柔的大人。然而,现实世界总归复杂许多。彼时,东京在一点点变样,传统联排式木质房屋被拆除,街道被拓宽,砖墙结构的西式建筑林立,电线杆胡乱交错地伫立着。庆典在减少,人们穿起西装,开始听管弦音乐。城市周边的自然景致也面目全非,工厂像毒蘑菇一样蔓延开来。
日本的文人、作家集体陷入缅怀旧日的乡愁,或投入对西方现代主义的恋慕。海伦无疑是拒绝后者的,她固执地迷恋着传统。现代化以后,东京与西方城市又有什么异同?苦于无速写素材可寻的她在1914年寄往家乡的信中写道:“所有人都很难看。”
画家生涯的后期,海伦的人物越来越模式化,所有女性和儿童都有着相似的线条和轮廓。这种演变一方面是技法精通所致,另一方面,也说明她的题材越来越少。她不得不用和服、木屐、纸伞这些刻板元素来组合她的画面。被符号堆砌的作品,离生活越来越远。

上面两幅画可以看出海伦作品前后期的区别,右图优雅的女人、和服、花海符合大众对日本的固有印象。海伦此时的画面更漂亮,技法更纯熟,但是进入对往日的临摹。左图则更真实地描绘了一位母亲。
海伦在东京的出版商敦促她作画,她希望再等等:“等到春天再来时,那时一切都如此可爱。”不过,她没来得及等到“下一个春天”。1914年,海伦的癌症病情加重,她不得不离开日本,同梅布尔一起定居芝加哥,五年后因病去世。


References:
➊ Helen Hyde and Her Japanese Children,Gertrude Emerson
➋ The Colored Etchings of Miss Helen Hyde,Julia E. Elliott
➌ Embracing the East : White Women and American Orientalism,Mari Yoshihara
❹ https://www.cla.purdue.edu/waaw/jensen/hyde.html
❺http://art.famsf.org/search?search_api_views_fulltext=Helen+Hyde
❻ 《明治帝国下的东京都》,史蒂芬·曼斯菲尔德(Stephen Mansfield)
版式设计:山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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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六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11-18 21:4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