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曰鸡鸣 李山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①。子兴视夜,明星有烂②【查】。将翱将翔,弋凫与雁③。 ○诗之首章。言女子催促男子早起。牛运震《诗志》:“士女问答对起,老手古格。‘鸡鸣’二字领起,通篇精神。” 注释 ①昧旦:曙光未露,今所谓天不亮。
【天将亮未亮,即黎明、拂晓时分谓之 “昧旦”。 “旦”,日出地上,故其义为 “明”。“昧”是何义呢? 《说文·日部》: “昧,昧爽,且明也。”段注: “且明者,将明未全明也。……昧者,未明也; 爽者,明也。合为将旦之称。”由此而知 “昧”义为 “不明”。如言 “愚昧无知”、 “昧于世理”之 “昧”皆此义。“不明”义犹 “暗”。“拾金不昧”即谓 “拾金不暗藏 ( 不据为己有) ”。 《诗·郑风·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诗言女的说鸡叫了,男的说天还未完全亮哩 ( 再睡一会儿吧) 。清·陈奂 《诗毛氏传疏》: “旦,明也; 昧明,未全明也。昧旦后于鸡鸣时。”言鸡鸣之后才是 “昧旦”之时。此时正是拂晓、黎明之际。】 ②子:你,指丈夫。兴:起床。明星:启明星,此星升起天就要亮了。《尔雅·释天》:“明星谓之启明。”“子兴”两句,当为女子之词。 ③“将翱”句:是说天亮后水鸟就要飞起来了,正好射猎。弋:弋射,古代用拴系丝绳的箭射取高飞的禽鸟,叫做弋。弋射的箭叫做矰,不开刃,平头。据考古发现,讲究的矰,还有各种纹饰。弋射连着矰的绳,叫做缴(zhuó),以生丝制成;丝线的另一头还要拴系长圆形石球(《说文》称之为“磻”,俗称“绕线棒”)。弋射难度高,对飞鸟发矰需要把握好角度,当矰与鸟相撞的时候,矰会在连着磻的丝绳作用下翻转下折,缠绕鸟的脖颈使之无法逃脱。据扬之水《诗经别裁》。此等射法流传很久,嵇康诗“流磻平皋,垂纶长川”之“流磻”,即指此种射法。凫:野鸭,潜水候鸟,体型大。雁:大雁,候鸟,体型似鹅,颈和翼较长,尾和足较短,善飞,能游水,最常见的就是鸿雁。古语凫、雁常连言,其实指的是同一类鸟,如《荀子·富国》:“飞鸟凫雁若烟海。”两种候鸟迁徙有准确的时令。又,两鸟因形体较大,被一般箭射伤后犹能飞走,所以古人多用弋射加之。
----------------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①。宜言饮酒,与子偕老②。琴瑟在御,莫不静好③。 ○诗之二章。继上章,女子继续劝导。最后两句,张尔岐《蒿庵闲话》:“此诗人凝想点缀之词,若作女子口中语,似觉少味,盖诗人一面叙述,一面点缀,大类后世弦索曲子。《三百篇》中述语叙影,错杂成文,如此类者甚多,《溱洧》《齐风·鸡鸣》皆是也。” 注释 ①言:而。加:射中,以矰缴相加。与:为,介词。宜:肴,以适当的方法烹饪。《周礼·天官·食医》:“凡会膳食之宜,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麦,鱼宜菰。”郑注:“会,成也。谓其味相成。”主要讲食物之间的搭配。又,《论语·乡党》言“失饪,不食”,是古人饮食讲究烹饪的方法。 ②“宜言”句:言烹饪后共食且共同饮酒。偕老:一起生活到老。以上四句为女子之言。 ③琴瑟:比喻和谐的夫妻关系。又见《周南·关雎》《小雅·常棣》。御:用,弹奏。静好: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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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①。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②。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③。 ○诗之三章。李樗《毛诗集解》:“此章言不独厚于室家,亦当尊贤也。”《朱子语类》:“《女曰鸡鸣》一诗,意思甚好,读之,真个有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者。”牛运震《诗志》:“庄正和雅,《周南》风调复见于此。” 注释 ①知子:指丈夫的知己者。是女子口吻。来之:前来。杂佩:集诸玉石制成的佩戴饰物。杂,集的意思。故《毛传》以“珩、璜、琚、瑀、冲牙之类”释之。一说,杂佩不仅限于玉石之类,据《礼记·内则》,凡觽、燧、箴、管之物件,古人都佩戴。《论语·乡党》言孔子“去丧,无所不佩”,也讲佩戴种类多。两句是说,你的知己好友来了,我也会尽女主人之谊,赠送对方佩戴之物以示好。《左传·庄公二十一年》:“王以后之鞶鉴予之。”与以杂佩送人相似。 ②顺:顺心,在此有喜爱的意思。问:赠送。《左传·哀公二十六年》:“卫侯使以弓问子贡。”即其例。 ③好:喜欢。报:答谢。女子口吻,送物品给“知子”者,是表示对他与自己丈夫交好的答谢。 解说
《女曰鸡鸣》,赞美贤内助的诗篇。 诗篇所表,是一段恩爱夫妻黎明之际的体己话,勤生是主旨,女子为主角。第一章,如朱熹《诗集传》所说:“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言女曰鸡鸣,以警其夫,而士曰昧旦,则不止于鸡鸣矣。妇人又语其夫曰:若是,则子可以起而视夜之如何。……其相与警戒之言如此,则不留于宴昵之私可知矣。”一章所述,即贤妇催促丈夫早起打雁。狩猎捕鸟是远古经济的补充形式,肉食难得,与今天各种猎杀候鸟的劣举不同。第二章言弋雁之后的烹饪饮酒,“琴瑟”两句固然如张尔岐所说是“点缀”,为诗篇增色,从烹饪饮酒,忽然跳跃到“与子偕老”,夫妻之情看来也是以“养住男人的胃”为基础,颇富生活意趣。诗篇解释的难题在第三章,一些解释据此章“知子之来”而认为诗为男女幽会,实在是煮鹤焚琴,信从者历来也不多。郑玄所作的解释是:“我若知子之必来,我则豫储杂佩,去则以送子也。与异国宾客燕时,虽无此物,犹言之以致其厚意,其若有之,固将行之。”到欧阳修《诗本义》问题有了转机。欧阳修理解:“知子之来,相和好者,当有以赠报之。”把“知子”解释为名词,就现有的解释看,无疑是最通脱的了。此后的苏辙、李樗、朱熹乃至清人陈奂皆从欧阳修之说。持异议者也有,如于鬯《香草校书》就以为妇人送丈夫好友“服饰之玩,亦已媟矣”。可是,如《左传》记载的,周王如可以把王后的“鞶鉴”送给郑庄公,那么,一位家庭主妇赠送来家的友人以杂佩,在当时即不为“已媟”之举。第三章问题解决了,诗篇大义也变得明晰:原来这是一首赞美主妇贤内助的篇章。诗从一段黎明促起的对话细节,表现理想家庭中夫妻和谐的生活意趣,正如前人读此诗所说:“勤业、亲贤,皆是黎明时商量语。”(《王棠《知新录》卷二引《樗园诗评》语)“商量”的对话,无疑女子是主导。文献显示,周代人很在意起床的早晚,大的政事叫做“朝”,《小雅·庭燎》篇言“夜乡(向)晨”之际等待早朝者的烛火;金文中也有王事开始天方“昧爽”(天麻麻亮)的语词;《国语·鲁语》也说上自朝廷下至“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等等,都是关于“起早”言说。《女曰鸡鸣》篇所关之事,看似是“弋凫与雁”的区区小事,其所涉及的生活之道,却是那时古人普遍讲究的勤生之德。就是说,诗篇以一个文化人群普遍信奉的生活原则为背景。 有趣的是黎明鸡叫,是女性先听见的。这是因女性生活更细心,还是因生活压力更重而养就的机警?无论如何,诗人在这点上是注意到女性的优点的。还有,诗篇中,“士”显得被动、有点懒。诗如此写,不一定是有意要抖落男人的懒,只是遵循了生活常态——主妇勤勉、贤惠的照料,男主人便可以诸事省心,而贤主妇总能给天生有懒散倾向的男人紧紧“钟表发条”。诗的谐趣就在这里。俗话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诗篇中,这还表现为在男子交往的事情上,妻子也是男子的贤内助,这就是诗篇最后一章的内容。这也是《诗经》对女性评价的一个普遍倾向,如《大雅》中的《思齐》《绵》及《皇矣》诸篇,都高度赞美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的懿美之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糗言语,在西周乃至春秋时期似乎并不是很流行;那时的诗人,是承认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巨大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