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是初中班主任,教数学。
她是一位年龄三四十岁的女士,单眼皮,薄嘴唇,白而有斑的皮肤,鼻梁上一颗白色的肉痣,一头红色的卷发,稍显粗壮的身材。关于最后这一点必须要稍加说明,平常是不大看得出来灭绝师太的身材问题,甚至说她这样年纪的女士,在我们那个乡土小镇,还算保养的不错。但是不知道灭绝师太怎么想的,偏偏喜欢那种粉色花纹的紧身旗袍。
你可以想象,在我们的数学课堂上,教室里乌泱泱坐着三十来个男女比例相当的年轻学子,灭绝师太站在讲台上讲着方程式,两只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向下俯,唾沫在她洪亮的声音中准确地攻向第一排中间位置的同学,连带着第二排也幸运的被滋润着。到这里灭绝师太的形象其实和大部分老师的形象差不多,无非是年轻孩子眼睛里面中年人的土气。
但是等到她回身在黑板上刷刷地奋笔疾书着课例的时候,她的形象才凸显出来。为了写下繁杂德解题程序,她那粉色旗袍包裹的的身体就不得不一蹲再蹲。
怎么蹲呢,一般穿裙子的老师会两腿并拢,撅起屁股蹲下去写,或者直接把上身倒下去别着头写。可是到了灭绝师太这里,她会把旗袍开叉的右腿大喇喇地伸出来,粗壮的大腿上裹着白的病态的丝袜。那些花纹复杂,颜色艳丽的布料毫不留情地紧勒着她的身体,腰上勒出三层脂肪来。肥大的屁股径直怼着班上的同学,然后可以听到教室里窸窸窣窣被压抑着的笑声,好学生坏学生,不好不坏的都在笑,可是大家默契的不敢笑出声,毕竟讲台上这个滑稽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灭绝师太。
等到写好方程式,她转过身来,单眼皮的中等大小的眼睛先冷漠的扫视一轮教室,然后将殷切的目光落在前排的同学身上,等到余光落到后排时,那眼睛里面的热劲儿已经消散,只剩下利箭般的冰冷。
2
灭绝师太的名字由来已久。入学时我们还会叫她某老师(姓加老师),在操场,楼梯间,午休,下课时遇见都会乖乖叫声老师好,别人不知道,但我一贯是尊敬师长的。
我并非是那种会闯祸的学生,有些懒,但是在对待老师这件事上,却一直都是怀着敬佩的心,甚至有点夸张的恐惧。(我一直害怕大人,现在也是)可是等到见识了她的厉害之后,我们班上的学生私底下就都用一届一届流传下来的灭绝师太来代指她了。
灭绝师太这名字历史悠久,以致于难以追溯源头,但其概括之精准又使它一届一届的流传。
灭绝师太有什么罪过呢?以致于我要在毕业这么多年后在豆瓣的话题上书写她。
那时候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升到镇上的初中,开学第一天,坐在热闹的教室里,班上只有一个小学同学,男生,很少讲话的那种。我一贯是陌生的时候冷漠疏离,以此保护自己,一旦熟络起来就跟打开闸门的水库一样,汹涌澎湃,恨不得当下就拜个码头,义结金兰,从此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热闹之前的尴尬局面,在一群陌生的同学当中,我默默挑了一个角落坐着。好巧不巧就在我路过讲台的时候,我那第一次见面的班主任叫住我,命令般的口气说,给我去二楼办公室接杯水。
人生地不熟,我因为能跟班上的绝对头头搭上话,因此屁颠屁颠就照吩咐去了,可是等我接过来水递到班主任面前时,她连一个眼神都懒得个给我,何谈一句谢谢。
这就是我对灭绝师太的第一印象,一个没有礼貌的老师,在要求着我们每天上课必须说老师好的学校里,对学生随意吩咐,并且毫无谢意。
3
我因为成绩凑合,也规规矩矩,因此并不被她关注或者责骂。初中三年,我在同年纪的世界里为家庭友情爱情理想孤独徘徊沮丧,虽然也想过在年长的老师那里获得指导和安慰,但是没有的话,也欣然接受,并不以为是人生多么了不起的缺失,因为比之老师,人生更大的缺失还有许许多多。
但是缺少关爱跟恶意对待又实在是两码事。
初中三年,在灭绝师太的统治下,我们班始终笼罩着一种优胜劣汰的丛林感。因为是年级上最好的一个班,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的儿子女儿,侄子亲戚之类的都在我们班,他们大多都是成绩优良的学生,因此班上两级分化特别严重。
成绩好的那群聚集在一起,成绩不好的那群扎堆在后几排,我中等,因此总是摇摇晃晃地。
初一的时候有过一个玩的很好的朋友,她成绩不太好,但我一直都不在乎这些。那时候我满心期待的找寻属于我的友情,在遇到的时候全心全意的对待。我们干什么都在一起,记得晚上在黑暗的寝室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分享一个MP3,两个人像老鼠一样轻声咀嚼着一小包葱油饼干,贴近彼此的耳边细语着年少的秘密。就是那样一个女生朋友。后来因为沉迷网络,初二就辍学了。这之前我们已经莫名的疏远。她离开学校后有一天来学校看望她后来的那群朋友,在教室外聚着讲话,灭绝师太坐在讲台上望着外面那群男孩女孩,眼睛里面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垃圾。
就是这样的蔑视。在初中时候,一直从灭绝师太的眼睛里面发射出来。她的温柔耐心的一面永远只在成绩优秀的学生那里展现,到了普通的调皮的学生这里,就是刺人的冷箭。
发生过得都不是些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我也很难在记忆里打捞出准确地细节出来了,只记得漫长的初中生涯里面一天天的恶心感。
她掌控着我们这个少年群体,随意挥发冷箭,她的荣宠和伤害是那么势利和冷漠。教人心惊胆战,以致于再跳的学生,在他面前都俯首帖耳,一副再乖不行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们的怨怼,连同我自己的恐惧和恶心一起在那三年里面发酵着。
4
毕业以后,因为好朋友在初中复读的缘故,放月假的时候我经常会去初中等她放学。
大部分时间我会在小卖部跟一个认识的漂亮阿姨聊天,或者随意的瞎逛,偶尔有同学一起才会去办公室看看老师。
就是那样的一次,在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我成了话题的中心。
灭绝师太坐在她的白色藤椅上,伸出她苍白的食指,指着站在一群老师同学身边的我的鼻尖说:
你绝对考不上大学,就是考上了也绝对上不了二本。
距离这句话讲出来已经过去整整六年,但是那种被当众无故羞辱的感觉我至今还是忘不了。
为什么在丝毫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就能对她下一个那样狠毒的判断呢?那根指向我鼻尖的手指成为了一个噩梦,在我提起老师的时候一瞬间回忆起那种恶心的印象。这大概就算是人生的阴影了吧。
成长过程中难以释怀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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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回家和初中不太熟悉的男同学聊天的时候还义愤填膺的讲起当初的手指事件,虽然后来我确实没有考上大学,但是那种被人指着鼻尖的判断还是让我无法释怀,许多年后讲起来还感觉非常委屈,被冤枉的感觉。
他说,当初转进我们那个班之前,他父母请灭绝师太以及校长吃过饭,在饭桌上敬酒,讲些恭维的话,灭绝师太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后来他进来班上不太乖,灭绝师太故意打电话给他家长问他的生活费情况,得知后跟他家长说一般学生的生活费要少很多,导致那男生生活费锐减,寝室里一个靠他吃饭的哥们(这个男生家里不怎么管他,没怎么给生活费)和他一起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听到这段时早已时过境迁,我们已经把它当成话题在聊了。
可是接下来,他又说 ,去年有一次在街上遇见灭绝师太,大老远的看见她走过来,到跟前我喊她老师,你猜怎么着?我八卦的望着他,想得知后续,他接着说,结果她一眼都没看我,就跟不认识我这人似得,冷漠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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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搞不懂这些恐怖的大人都在想些什么?她们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样的世界,他们的眼睛怎么样的在看待我们?
另外加深我对老师恐惧的原因还有我那个毫无信任蛮不讲理的家庭,我丝毫不敢犯错,因为要是一个电话打去我家,我那暴戾的家长发现,被叫到学校这样的丑事竟然出现在自己身上,肯定要把我打的连我妈都不认识。
就是这样两重天的加持,导致我整个上学的时候(初高中)都笼罩在一种铁血的政策之下,小心翼翼的同时又满心期待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我好走的更决绝。
怎么样才能割断跟大人的联系呢?像是哪吒一样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把一切都干干净净的还给他们才能得到自由。不需要原谅,因为彻底的忘却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还有,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