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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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叶今年53岁，前两年他还觉得自己是中年人，口头禅是“那有什么问题”。他在公司管三十来个人，任何人找他帮忙，他都是一句“那有什么问题。”他人缘好，又有干劲，生活水平也不低，老以为人生刚刚走上巅峰。去年走路上碰到呱呱学语的孩娃子喊他爷爷，他僵了一下，怎么就成爷爷了？今年可好，儿子奉子成婚，他真成了爷爷。他有点接受不了这个角色，似乎昨天他还开着越野车跟哥们儿去野营，喝着酒吹着牛逼，全身上下都是年轻人的劲儿，怎么跟做梦一样，一眨眼自己就成了“老人”。

儿媳妇家换了俩月嫂，儿子天天打电话回来叫苦连天，说月嫂又贵又矜贵。“矜贵”的意思是在家里连饭都不做，更不洗衣服做家务，只带孩子。现在两口子还得照顾月嫂的生活起居。

“也不知道这是请的保姆还是请的神仙，能不能叫我妈来帮忙？”儿子叫唤了几天，最后终于把这话挑明。

老叶不想让老伴儿去。有件事他难以启齿，他那方面要求比较强烈，老伴走了，他怎么办？

这几年，他再很少说：“那有什么问题。”生活全是问题，他没法再意气风发。

老伴儿才顾不得这么多，儿子是她心头肉，儿子张了嘴，她咋可能回绝？再说她对“奶奶”这个角色简直是欣喜若狂，二话不说收拾了东西就去买火车票。

老叶瞅着他的空房子，以前是个家，现在像地窖，脏乱差黑冷。

2，

老叶每天下班都感到无聊，想让自己的业余生活丰富起来，于是在羽毛球俱乐部办了卡，没事儿就去打球。读大学时他打羽毛球在市里面拿过奖，现在宝刀未老。球拍上的线拉到26磅，打起来还刚劲有力。

可有个麻烦事儿，经常约不到球友。以前那帮球友都嫌打球伤膝盖，过上了半养老的生活；他找年轻人，又玩不到一块儿去，光打球没交流，也是没意思。

打了一段时间，老叶有点懈怠。卡还没用完，充了四千块钱呢，里面还剩将近三千。他准备两千块钱给卖了。在网上发贴子的时候心里挺落寞，这是他最大的爱好，这都坚持不下去，后面的日子怎么打发？

第二天一个女人打电话来，说要买他的卡，问在哪儿交接。两人一说地址，竟然就只隔了两条街。女人说：“那我过去拿卡吧。”老叶说：“还是我给你送过去吧。”接着两人同时说：“没事没事，就当锻炼。”两人都笑起来，老叶直觉女人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不然怎么会用“锻炼”这个词儿。

果然见了面，女人也是50出头。卡是她帮女儿买的，女儿喜欢这个，目前还在打20磅的拍子。老叶说，小姑娘起步用18磅最合适。卡给了，钱交了，俩人还不舍得走，聊起天儿来。女人姓肖，是个办公室主任，老伴前几年去世了。老叶说，那你这几年怎么过的。她说女儿在读硕士，放假住在家里她还好过点，女儿不回来时，她就跳跳广场舞什么的。她说五年前她还瞧不起跳广场舞的女人，没想到现在，她也成了被人投诉扰民时叉腰和居民对骂的一角儿。

老叶哈哈大笑，把肖送回去，还有点恋恋不舍，加了微信。

3，

两人开始在手机上聊天，刚开始互发些新闻，哪儿起火了，鱼身上有寄生虫，饭后哪些水果不能吃，等等。然后聊孩子，聊对“老”的感觉。他们都感叹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年过半百”，年轻时怎么怎么样。这个话题可以聊一天不停歇。不几天肖和几个姐们儿去拍艺术照，给老叶发过来几张。相片里，肖穿着旗袍，侧身拿扇，气质优雅，哪里像50出头的人。老叶一番狂夸，肖又含羞带俏地发过来几张她年轻时的相片。真是个美人儿。

老叶开始白天夜里想着她，谈恋爱了似的。

两人小区附近有个话剧院。老叶弄了两张票，问肖去不去。肖很快答应。他们在话剧院门口见面，肖迟到了。老叶什么都没说，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他竟然为此很不好意思。他悄悄看肖，她打扮过，描了眉，脸也搓得很白。肖说她刚才在家里打电话打时间太长，跟女儿吵架，老叶问她为什么吵架，她说女儿不听话，非要跟一个北方孩子谈恋爱，黑河，那么冷，孩子怎么受得了。老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肖说：“我是到更年期了，脾气越来越不好。”老叶说：“我怎么没觉得？你比一般女人温柔得多，一般五十多岁的女主任， 哪个不是横眉竖眼的。”肖笑得有点媚，挪挪屁股，坐近了点。老叶心跳得剧烈，像掉进陷阱里的鸽子拼了命地扑棱翅膀。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顺理成章。口口声声念叨自己“年过半百”的肖，脱了衣服还有点遮遮掩掩，但其实身材已经很好。老叶鼓励她说曲线都还在，她不肯信。老叶就用抚摸来表达他由衷的欣赏。做前也摸，做后也摸，她侧过去睡的时候，他的手从她肩头滑到腰上再翻上髋骨，他用手掌的起伏让她感受到自己曲线的美。他摸得很用心，凝视得也很用感情，像雕塑家爱着自己刚刚完工的作品。手掌传达的爱意，肖感受到了，她一动不动任他抚摸，眯着眼睛满足地像一只猫。

4，

老叶觉得自己毕竟有家室，肖是单身，这种行为对她来说不公平。他就在物质上尽量补偿她。给她买点衣服、鞋子、玉石、蜜蜡什么的。肖嘴上不说，高兴劲儿都在眼睛里。她一眯眼笑，看上去就是一明媚少妇。

一天老叶开车时跟人抢道儿，车门儿被撞瘪了，送去维修。肖说，这几天你就开我的车吧。肖开的是一辆老款奥迪，倒也顺手。他就每天接送肖，有时在她那儿共度良宵。

老叶的车得一个星期才能修好，最后一天，老伴儿忽然打电话说要回来拿春装，叫他到火车站去接。老叶觉得老伴儿不会起疑，便开着肖的车去接她。老伴上车问：“你的车呢？”

“撞了，送去修了。”

“人没事儿吧？”

“有事儿还能坐这儿开车？”

过了一会儿，老伴儿说：“这是女人的车。”

老叶吓了一跳，嘴硬：“老徐帮我借的车。”

老伴不吭气儿，脸上是“你蒙谁呀”的表情。

老叶心里也奇怪，这个车型明明一般都是男人开，她怎么会觉得是女人的车？

他问：“你怎么觉得这是女人的车？”

“这么老的车子，里面没有烟味臭味，肯定是女人的车。”

老叶暗暗吃惊。

老伴儿又说：“这女人年纪不小，但保养得好。”

老叶不知道她是指车，还是指人。他说：“想象力还挺丰富。”

但到了晚上，老伴还是不高兴。老叶心里有鬼，不知道怎么哄，也怕越哄越露馅，干脆表现出一种由于她的不信任而产生的怨气。但这怨气是假的，浮着的，两个人的怨气在家里相互抵抗，输赢难辩。

夜里老叶睡了，老伴儿忽然喊他：“老叶！”

老叶睡得正香，被她这么一叫，心里扯得疼，像一下子被鬼拉醒，他不满地看着她。老伴儿拿着他的手机问：“在淘宝上买的这些东西，是给谁的？！”

老叶一看，完犊子了。

5，

老叶的老伴儿在家里不依不饶，马上打电话叫儿子回来。儿子跟媳妇抱着孙子回来了，全家人开批斗大会。

“这么大年纪，还要脸不要？！”老伴儿说：“今儿你要不说出来是谁，我去查车也能把她查出来！”

老叶说：“都是我不对，是我骗人家的，你不要去打扰人家。”

“打扰？”老伴气得拍桌子：“看到没，老不要脸的还护着外面的女人，当我是什么？啊？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帮儿子一家，你在家里逍遥快活！”

儿子一听，这时候也不能不帮腔，他说：“爸，你确实太过份了。”

老叶心想，过份？不是你把我们两口子拆散，我怎么会出去找人。但是他不能这么说，罪人是不配说话的。

儿媳妇在旁边哄孩子，有点看笑话的意味。年轻人，觉得老头子这样挺搞笑，但老叶的老伴说他在淘宝上一个月给那女人花了一万多块钱，儿媳妇就笑不出来了。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跟老公嘀咕。老叶看看儿子，他脸涨得通红，一副在老婆面前丢了大脸的表情。老叶心想，老子把你抚养成人，给你买房买车娶媳妇，老子的道德观还需要你来扭转？但他还是不能说，他闷着，希望快点结束这场批斗。

“说吧，是谁！我们找她去！今儿你要不说，我就不走了！”老伴儿说。

儿子跟媳妇一听就慌了，马上站到母亲大人那边，齐齐审问他。

老叶死不做声。

“那我们就去车管所查！”老伴儿说。

老叶说：“你们说吧，我怎么做你们能放过她？”

老伴儿气得上去撕打，儿子拉偏架，混乱中老叶也不知道是挨了谁一耳光，耳朵里轰轰作响。孩子哭，老人叫，年轻人在中间震耳欲聋地“劝”，激烈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消停下来。最后儿媳妇出主意，叫老叶把工资卡交给老伴儿，老伴儿每个月给他发一千五百块钱的生活费。

这工资卡要是落到老伴手里，到时候全得贴补儿子一家。他老两口子老了怎么办？就儿子这德行，能给他们养老？老叶自个儿都不信。

老叶说：“你把我工资卡收走也行，班儿我不上了，我跟你一块儿走。”

儿媳妇说：“我家里住不下。”

老叶说：“我可以睡沙发。”

儿子说：“你配睡沙发？就你这为老不尊的样儿！你要是在我们小区里乱来，我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老叶又憋了一肚子气，不能吱声。

闹到半夜，双方互不妥协，最后老叶对老伴说：“这是咱俩的事儿，咱俩单独谈谈，别把孩子扯进来。”老伴不愿意，老叶告饶：“单独谈，你说咋办就咋办，行不？”

6，

夫妻俩进了卧室，儿子出去买烟，老两口还没开始说话，就听儿媳妇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跟朋友说这件稀奇事：“50多岁了耶，居然还能那啥，嘻嘻，真笑死人了，有一个月还给人家花了一万多呢，现在的老女人比小姑娘还值钱吗，是啊是啊真不可思议，你说这种事儿遗传吗？别儿子跟老子一个样儿吧？”

老伴儿气得摔枕头，老叶忽然看出来，她的愤怒不止是为他出轨怄得慌，也对儿媳妇有点意见。他赶紧说：“这孩子怎么这样？”

“这样？还不是因为你？！你还有脸说人家？！”

老叶说：“她平时也这样？”

老伴儿忽然不吱声了。看来平时也有过矛盾。

他赶紧趁热打铁：“你在那边又吃苦又受累，是不是平时还没得过好脸色看？”

“你也知道啊？你知道还有脸在外面乱搞？！”

“那你还不回来？”

“回来小孩怎么办？他两口子都要上班！”

老叶说：“你天天想着小孩小孩，什么时候想过我？”

“难道不是你的小孩？难道就因为我想着小孩你在外面搞女人就有理了？”

老叶说：“没理，我知道我不对，我就是个人渣。”

老伴儿把双臂一抱，气势恢弘。

老叶说：“但是你走了，把我工资卡拿走，把我继续扔这儿，事儿就解决了？”

“我会把她车砸了的。”老伴儿冷冷地说。

老叶想了想：“从结婚到现在，你啥时候考虑过我？那行，你把我工资卡拿走吧，你觉得咋样能出气，你就咋样出气。你要砸车，我就去给你找锤子。”老叶真的去找了锤子，老伴儿也不示弱，咣咣咣下楼，不一会儿就听到楼下“呯”一声，玻璃碎了。

7，

老伴儿到底还是走了。老叶这个千古罪人借钱帮肖把车修好，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坦白了一遍。最后他坐在肖的床边落下泪来。

“我不是个东西。”他说。

肖在背后抚摸他，像他平时那样深情地抚摸她。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哀伤而留恋地抚摸过他，他知道这意味着最后的诀别。他抓住她放在他肩上的手，侧过脸去把脸放在上面。

“我对不起你。”

肖说：“别这么说。”

“我也对不起我自己。但是我怎么能对得起我自己呢，我是个有家的人。”

肖叹了口气：“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一个人怎么过日子？”

“清静清静，也是提前适应生活。老了，都得清静，年轻时再热闹，终归是一片清静。”

临走时老叶抱了抱肖，几十年了，他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落过泪，今天哭一场，心里也敞亮了一点。肖挣脱他的怀抱，忽然说：“老叶啊，你也别着急，你老婆早晚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

“她是没遇上点困难，遇了，不管大难小难，她就知道了。”

老叶念叨着这句话，慢慢下楼，小区里春光正好，他想这是最后一次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满心凄惶。算了，回去吧，五十多岁的人，哪里还能这样哀花叹草的。

8，

老叶万万没想到肖长了张金嘴，没过多久，他老伴就得了急性阑尾炎。医生叫赶紧做手术，儿媳妇说没人照顾，连夜把她送回来，在老家做手术。老伴儿一路上疼得死过去一回，做完手术见儿子媳妇都不在身边，马上嗷嗷哭。

老叶给她擦眼泪，倒尿袋，守在病床前盯点滴。

老伴儿哀哀地说：“你看这医院里，都是老伴照顾，哪有几个是儿女在身边的？”

老叶说：“孩子忙。”

“你怎么还向着他们说话了？”

老叶说：“我是罪人，反正我说什么都是错。”

老伴说：“那也不是，这俩孩子确实让人伤心，尤其是儿媳妇，天天把咱儿子唬得团团转，我早就想回来了。”

“那你还不回来。”

“回来就会落话柄，他俩该说咱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不去帮忙，老了还会管咱？”

“生他要是为了养老，不如把在他身上花的钱多买两套房子。”

老伴儿被气笑，说也是。她反省自己太惯着儿子，把他惯得不像个样子。儿媳妇到底是人家的闺女，跟她也不亲，算盘珠子打得叭叭响。她说自己怎么也比儿媳妇多吃几十年饭，能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懒得计较罢了，可越让步她越不像话，在她那儿受的气，比老叶气她还多。

老叶慢腾腾地把手伸过去，摸上她的手。她皮松肉懈的，骨头硌人。那一瞬间他觉得他真的老了，他们都老了，再不服也不行。他声音都小了八度，低声哀求：“你别走了，成吗？我……以后要是再沾别的女人，就不得好死。”

老伴儿吃惊地问：“你以为我还会走？”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老伴儿马上意识到自己也太轻易放过了他，接了一句：“但是工资卡不可能还给你。”

“那有什么问题。”老叶猛地坐正，用胸腔里的气势回答。这回答有嗡声，跟年轻时说这句话的轻浮劲儿相比，此时它显出一种年龄感带来的实事求是、真实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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