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裙子的小黄人
我是小黄人。我身处于小黄人的套子里,它拥有一副受人欢迎的幽默的外表。它是《神偷奶爸》里那群搞笑的小黄人中的一个,可是我不知道它具体是哪一个。我从来记不住讲喜剧相声的演员,我知道他们无论是谁都没关系,因为他们只是在表演事先排练好的台词。他们假装出的笑容总是那么轻松,以至于我相信当他们微笑时,心会承受比我露出紧绷的笑容时痛苦百倍的压抑和虚无。说出真名一定会触怒他们。 现在,我大汗淋漓。汗液浸湿了我洁白的上衣,胸衣的轮廓也透了出来,可是不会有人会把猥琐的目光投到看不见的地方。我翠色的长裙从套装底部露了出来,小黄人便穿上了不合身的裙子,我感到冲上来拥抱我的朋友比昨天上午穿着牛仔裤时少了许多,而且都是女孩。虽然我由衷地喜欢那些柔软的人,可是我却渴望锻炼出肌肉,是那拳击台上男人帅气的肌肉。由于套装圆筒式的结构,我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笨拙地移动,就像穿着束胸的十八世纪贵族小姐一样。我了解因为自己太矮,套装的脸不幸微仰,那一定使它失去了关注行人时才可以拥有的幽默的魅力,好在我的眼睛通过两个小孔获得的前方狭小的视野摄入了一张张扮着好奇表情的脸。 经常有些无聊的成人让我认清现实,可是身处这个丑陋支架撑起的玩偶,我却会被他人无拘无束地拥抱。有谁能够知道这大腹便便的套装下是不是藏着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纤弱的身体,有谁能够了解这身体是被其下半部分骄傲的突出还是通往内部的甬道所定义,有谁能够了解这身体内是否寄居着一个勇敢、强壮的灵魂,正如ta被定义了的身体所表现出的反面那样。这隐藏使我很开心自己可以演绎如此幽默的人。比起它,他人对我的想象让我演绎了什么?我是一个质量很高的女孩,就像色情影像商店里陈列的销量很高的影碟封面一样。我有着令人着迷的略微沙哑的声音,它和我白皙清澈的皮肤一样勾引着男人向我表白。 我不爱这样吗?当被赞叹“真可爱!”、“真漂亮!”时,我为什么会不开心呢?每当洗完澡站在镜子前擦拭身体时,我甚至会迷恋自己,从粉色的皮肤中,我感受到一种美妙的燥热。我想亲吻自己的肉体,享受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温度,虽然最终只吻了那玉石般光滑却凹凸有致的手背,但面颊与手背接触时产生的依偎感让我获得了持久的安慰。有时我会用手勾住肩膀,让手臂和胸部贴合,那时,世界上另一个完美的“我”就被我完全占有了。我对自己投入了深深的幻想。 而每次感觉到别人由衷的欣赏和倾慕时,我都会骄傲。我喜欢这样,可并不是像他们所想的那样,我不是身体和气质的奴隶。我并不介意像那些男孩所希望的那样表现出自己的美,那种内化为气质的美。可是我完全明白他们所期待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幻想,对这副皮囊以及其修饰的符号化幻想。他们不了解我,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他们崇拜的美不过是一种更复杂的条件反射。尽管如此,我也害怕,害怕因失去美貌而失去别人的关注,或者因戳破他们的美梦而失去这样的愉悦。我需要借助于什么才可以战胜空虚,我所知道的似乎只有他人迷恋的目光。当然,我愤恨那些陌生男人像看待砧板上的好肉一样对我投来猥琐的目光。他们油腻的皮肤、粗大的毛孔、突出的肚子、光滑的头顶让我感到恶心,最重要的是他们总是毫不避讳地盯着年轻女孩的裙子、胸部。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年轻帅气的男孩也是如此,不过他们阳光的身体令人感到愉快。 当我拿起花园里的水管,将勃发的水喷向花草,喷向树叶,喷向天空,喷向一切所及之物,尽情让它们沾染上我的痕迹之时,我感受到一种不能自制的快感。没上小学时,曾经看到父亲在墙角站着小便,自己不知为何就试着模仿,结果却弄湿了裤子。当我为这过错辩解是在学习父亲时,母亲倒没有打骂我,但却严肃地警告我那是男人做的事,女孩子应该蹲着解手。然后大骂父亲当着孩子的面撒尿,父亲当时辩称没注意到我,那副理屈词穷还不停狡辩的懦弱却着实让我感到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横亘在我和这世界之间。我明白,真正让父亲如此软弱的根本不是母亲,在任何人面前他也未像那时羞愧得满脸通红,最后只能以沉默和转身来逃避话题。我发现了一种规则,刻于父母记忆中在他们的世界开始之前的规则。它用身体区分了灵魂,用编造的历史取代了记忆。 我感觉到压抑,也对触及这禁忌感到兴奋。我感到愤怒并不停反抗,结果却愈加发现失去了这无耻的规则,我遵守它的痛苦和违背它的快感都将消失。我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它的存在都塑造了我。我终生都将与之相伴,即使它被废除,我也逃不出这已经形成的习惯。更为悲惨的是,没有它,我不幸的存在将沦为一个笑话,我的反抗引起的成就感和幻灭感将化为虚无。哈姆雷特可以不去复仇吗?他可以不在一人彷徨之时犹疑不决吗?支配他最终行动的并非理性,而是习惯以及历史搭建的道德。可是,尽管如此,失去这一切智慧和愚蠢的表现,哈姆雷特难道不就不复存在了吗? 现在我穿着小黄人的套装,不,我就是小黄人。我放弃了肉体,而自困于这个玩偶之中。可是,我却获得了另一种绝对的自由。只要没有人气冲冲地跑过来,摘下我的套装,剥下我用以逃避世界的表皮,我就是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既不是“他”也不是“她”,既不需要成为“他”,也不需要成为“她”。我是一个欢乐的玩偶,奔跑在斑马线上,转着圈,跳着舞。在这尘世的秩序下,除了穿上这套装,我无需做什么便可得到认可。因为一颦一笑都在让他们愉悦,他们也不会打扰我,因为我不属于任何人类责任可以强加的范畴。我好开心,我不再是我,我成为了存在的特例: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nobody。但是,正当我追求这种自由时,我不过是为了反抗无耻的规则。我始终没有也不可能忘记自己还穿着裙子。我脱下它,可是,我永远也无法摆脱穿着它的记忆。我的存在,我生命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