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革命:垓下悲歌
原创: 潘顾亭林 微信公众号:胡侃文字

读《资治通鉴》“高祖革命”系列
第1篇高祖革命:大泽乡的大雨
第2篇高祖革命:约法三章
第3篇高祖革命:鸿门宴
封王汉中就国四个月后,公元前206年,汉高祖元年八月,刘邦出兵关中,开始了楚汉争雄之路。
在这之前三个月的五月,不满项羽分封的齐国贵族之后田荣已经率先举兵,并在六月自立为齐王。
项羽曾亲自平定的赵地同样不太平,没有得到分封的陈馀,对身份背景和自己相同的昔年刎颈之交张耳被封为常山王,心中十分不平,联合已经“造反”的田荣,准备讨伐旧友。
项羽踌躇满志重新设计的天下秩序,在一开始就被质疑和动摇了。
萧何与韩信
在汉中的四个月时间里,刘邦做了两个准备。
一是基本策略。刘邦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整个天下。他听从了萧何的建议,“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
为了打消项羽的疑虑,刘邦不仅认可了项羽的分封,而且在张良运作下通过项伯尽有汉中地,同时烧毁栈道,表示自己没有向东的野心。刘邦初入关中时秋毫无犯,在汉中的几个月想必也有着同样的克制,让自己和封地之民能够短暂休养。而他更重要的诉求是找到可以支持自己争衡天下的人,这一点稍后再说。
除了“王关中,养其民以致贤人”,在“图天下”的策略上,巴蜀是大后方的基础,三秦是首先要平定争天下的第一步。
刘邦正是按照萧何的策略一步步开启了他的天下事业。
另一个准备是发现了韩信。这是其“致贤人”中最重要的一步。按照萧何的策略,人才是真正出师争衡天下开始前最重要的准备。此事不光是刘邦、萧何十分关注,刘邦集团的核心人物都十分留意。因此,当时仅为基层小职,刚刚追随刘邦入蜀的韩信,被滕公夏侯婴注意到了,夏侯婴把他举荐给了刘邦。
但刘邦没有因此详细了解韩信,只是让他做了一个治粟都尉。这个职位虽然不大,却很有意义,韩信因为这个工作接触到了一直为刘邦管理后勤的萧何。这也是后来韩信逃走,萧何亲自追回他的一大因缘。
自视甚高的韩信当然不能满意刘邦这样的安排,在当时各种人私逃的氛围下,郁郁不得志的韩信也逃走了。深知其价值、贵为汉王丞相的萧何“月下追韩信”。
从这个故事来看,史书中所谓“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东归,多道亡者”实在是溢美之词。韩信的逃亡便与“歌讴思东归”毫无关系。
今日想来,刚刚封王就国的刘邦何以留不住手底下的人?一方面大概如韩信,有能力而没被重视,感到前途没希望;另一方面大概不愿意跟着刘邦受委屈,本来的秦王变成了汉王,本来的关中变成了巴蜀,现实和理想落差太大,刘邦又非项羽的对手,不如另觅新途。
这么多人逃亡与所谓贪恋故土其实没多大关系,恐怕都是为前途着想而已。
不管是滕公、萧何,还是后来破格拜韩信为大将的刘邦,在拜韩信之前,刘邦集团里的诸将都以为将拜自己为大将,这种种现象说明,此时的汉王和他的核心助手对于人才十分重视。
若不是这样的机缘,即便刘邦豁达大度,可能也不会在萧何几句话下,冒着得罪手下诸将的风险,拜一个准备逃走的籍籍无名之士为首席大将。而刘邦手下的诸将也不会对封坛拜将这件事如此热心和自信。
韩信果然不是凡人,果然如萧何所说“非信无可与计事者”。他刚刚拜将就在与刘邦的对话中点出了争天下是与项羽争,项羽的致命弱点,以及——如萧何所说——争天下的第一战是关中的三秦。
其实在刘邦团队里缺少战略大师。张良已经向东赴韩,不在身边,此外唯有萧何有此谋略,但萧何并非兵家,军事方面不是他的擅长。此时能得刘邦心意的只有韩信。多年后,刘邦公开点名表扬汉初三杰,说得正是此三人——萧何、张良、韩信(汉高祖还提到了范增,此人也是具有战略眼光的人之一)。韩信更是到了功高盖主,无法封赏的地步。
司马光说,“首建大策,与高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可知,楚汉相争,从头到尾,包括“垓下之围”的项羽覆灭,都有韩信的功劳,真可谓没有韩信就没有大汉也。
但公元前206年八月时的刘邦还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很确认,韩信的到位,就是“图天下”的开始。
刘邦和项羽
三秦没有给刘邦制造多大麻烦,曾经能征善战的雍王章邯,一样不堪一击。
像章邯这么能打的人为何在刘邦、韩信袭雍之时如此孱弱?除了韩信能打之外,民心所向可能是最主要原因。
章邯所封的“雍”正是秦人的祖宗之地,而秦人此时心向刘邦,对背叛了秦人的章邯并没什么好感,韩信说“秦父兄怨此三人(章邯、司马欣、董翳,皆为秦将后投降项羽),痛入骨髓”,可能是实情。
远在彭城(今徐州)的项羽要难对付得多。听到刘邦重新占领关中的消息,项羽有一些纠结,因为同一时刻的齐田荣、赵陈馀、梁彭越都不消停,但在张良离间下,项羽决定先讨伐田荣等人。
刘邦因此免于第一时间直面项羽。不过,长达五年的楚汉之争就此拉开序幕。
有人说,汉高祖刘邦是一个无赖、痞子、流氓,这样一个投机者成了一个伟大帝国的缔造者,让人很失望,甚至,这样一个人的成功影响了整个民族的心灵成长,决定了这个民族的很多劣根性。
汉高祖的无赖有很多典型案例。最“为人称道”者大概包括以下这几件:
在逃跑途中,为了不被楚兵追到,不惜把在同一车上的儿子、女儿推下车,只顾自己跑,不管子女死活。
项羽威胁刘邦,若不投降就把他老子煮了,刘邦却说,你我曾为兄弟,我爸就是你爸,你尽管煮吧,煮好了别忘了分我一杯肉汤。
项羽说,天下兵戈不止,百姓生灵涂炭,是因为你我二人争斗,为了人民少遭点殃,你我决战,一决雌雄。刘邦说,我宁斗智,不斗力。
这只是楚汉之争中的几个片段,前前后后,可能还有不少看上去十分无赖的表现“传为佳话”。
但这并不是汉高祖的全部,他在五年中获得最后胜利,并不仅靠机灵、投机和死皮赖脸。若仔细品味,我倒更相信刘邦的上述无赖行径背后还有些智慧。
尽管刘邦顺利平定关中,也做了很多准备,但他直到第二年三月,都没有直接面对项羽。
刘邦还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以此大做文章,靠着项羽放杀义帝和项羽分封不公的事实,聚拢了各路诸侯军队多达五六十万人之众。此时,项羽正率楚军与齐田荣打得天昏地暗,他想先把齐搞定再攻汉不迟。而刘邦则趁机攻陷项羽的都城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
项羽大怒,在伐齐间隙,带了一支三万人的精兵,于清晨击汉,到中午就大破汉军。“死者十余万人”,还有十余万人被楚军逼进瀔水、泗水两条河中,以至于“水为之不流”。
彭城的惨败几乎到了全军覆没的境地,雄心勃勃的刘邦输的“一夜回到解放前”,若不是一场诡异的沙尘暴,他本人可能在此战中被项羽灭了。
彭城,几乎是项羽、刘邦最初反秦的地方。大概四年前,他们二人还在此地周围并肩作战,以忘我之心共同对抗当时强大的秦军。
刘邦的五六十万人声势虽大,但在项羽区区三万人面前,被打的落花流水,汉此时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刘邦也是在此时,在那场沙尘暴帮助下带着十几人逃出楚军的包围圈,顺道过沛,希望救走家人。
家人早跑没了,也打定了不与刘邦相见的主意,刘邦和十余骑侍卫在逃跑路上遇到了儿子和女儿。而派来抓捕刘邦家人的楚兵此时同样围追甚紧。这就出现了前文所说的一幕,为了逃命,他三番五次把同在一辆车上的儿子、女儿推下车,让举荐了韩信的滕公夏侯婴不得不三番五次收载后来的汉惠帝和鲁元公主。
说刘邦无赖也确实无可辩驳。他已经着急到没有别的办法了,但在夏侯婴等人的保护下,终究还是保住了孝惠和鲁元,他的老爹和老婆就没这么幸运,逃跑途中遇到楚兵,被项羽抓到了。
这场大败若换到别人身上,不但多年基业毁于一旦,而且家破人亡,大军尽失,诸侯复叛,想必会备受打击,一蹶不振。
但刘邦不是如此,他争天下的目标没有动摇。一点点收捡散卒,且更进一步,提出新的策略:“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他准备把函谷关以东的所有土地捐出来,像扔掉一样,将这些地方分给与自己共同战斗的战友同事。
这与项羽的重封天下不一样。项羽是封建诸侯,刘邦是统一战线的升级。这一政策与当时众多诸侯希望裂土封王的内心诉求相符,而刘邦的气魄在于,他不是为了关东的土地而反抗项羽,像伐秦时一样,他没有太过私心。这种气魄放在刚刚惨败时显得尤其强大。
实际上,在与项羽争衡的几年中,大败、惨败、一败涂地,在刘邦身上并不少见。他自己多次身陷险境,狼狈不堪,但从未动摇过“图天下”的目标,也从未被失败挫折和对手的强大打倒。他总能瞬间重燃斗志,振起精神。这一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此外,刘邦在楚汉相争时,不断封王封侯,毫不吝啬。魏豹、韩王信、张耳、英布均被封为诸侯王。即便韩信想自立为王,大为震怒的他也迅速妥协,名副其实的满足了韩信有些过分的要求。
他还对得力人才不吝啬,彭越、陈平拜相封侯。他的统战成绩十分出色,几乎形成了天下与楚对战的格局,甚至连少数民族“北貉燕人”也成为汉军的盟友。对比项羽分封时的私心,当时参战的人更倾向于刘邦。
公元前203年的上半年,项羽已经有些担心了。形势发展对他越来越不利,除了刘邦像狗皮膏药一样难缠,韩信几乎把整个北方拿下,而彭越也掌控了中原,强大的楚军,只靠着战神一样的项羽疲于奔命,各处救火。
项羽此时想的是与刘邦决斗。这就有了前文的另外两个片段,一是要杀刘邦的父亲太公,另一个是喊话刘邦一决雌雄。
刘邦的回应像街头小痞子一样,但紧接着,郑重其事的宣布了项羽十大罪,把项羽反秦革命以来的英勇事迹全部描绘成了恶劣的行为。诸如负义帝约、杀卿子冠军、烧秦宫室、掘始皇冢、杀降王子婴、诈坑秦二十万降卒、杀义帝等等。
烧杀掳掠、杀人放火、叛主灭友、掘墓刨坟,都是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缺德事,项羽毕竟是旧贵族,如此骂街式的人身攻击就算是普通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有着骄傲和自尊的项羽。
他一怒之下,抬手一箭,射中刘邦胸口。后者竟然在此时用手摸着脚说,孙子你只射中了我一个脚趾。
这一箭实际伤得非常严重,伤到刘邦已经站不起来。在张良的勉强之下,刘邦又起来劳军,让军士安心。这种意志难道不够强毅?
除了意志之外,不论是刘邦“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吾宁斗智,不能斗力”,还是“项羽十大罪”,其背后并非意气用事的无赖之举,显然,项羽的十大罪,刘邦已经准备许久,而这十大罪状直指项羽旧贵族血统的最痛处。
“烹而翁”就是旧贵族的痛点,讲“苛礼”的旧贵族做不出这种弑父之举(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是另外一码事),哪怕这个父亲只是名义上的。项伯劝说“为天下者不顾家”,想必不能完全被项羽认同,宗族观念很重才是项羽的本色——急于为项梁报仇、重用项氏、礼敬亚父,或许都是其顾家的表现。而刘邦对此十分了解,他之所以无耻的诡辩,也许是一次被迫冒险。
项羽的意气用事,理性的刘邦没有中计。这也宣告了楚汉之争的结局。八月一过,已经略定代、赵、燕、齐的韩信也已进兵。刘邦的计划是会同韩信、彭越共同击楚。
结局:从垓下悲歌到乌江自刎
十二月的垓下(今安徽灵璧县境内)可能有些阴冷,项羽已经没多少兵了,仅剩的食物也已经吃完,此时此刻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英勇就能决定胜败了。
寒夜里,项羽忽然听到周围飘起了楚歌的旋律,内心不由得大惊,难道刘邦已经拿下楚地了吗?为什么有这么多唱楚歌的人?他夜饮帐中,有些感叹,慷慨悲歌,泪下数行,他周围的人没人不受此情此景的感染,这是一个英雄,一个哭泣的英雄,一个没人敢仰视的伤心英雄。
这是最后的结局吗?不是,项羽不相信楚地已经尽数落入刘邦之手,不相信忠诚于自己的楚人已经尽数成为汉军,他虽然被围,但不应该死在这里。

项羽与追随他的八百余位勇士连夜驰走,渡过淮河,来到阴陵(今安徽定远县永康镇),可惜陷入大泽之中而被汉兵追到,一番厮杀后,项羽率领少数人向东(可能是向东南)而去,到东城(可能是今安徽省定远县大桥镇)的时候,只剩下二十八人,追击他的汉军却有千人之多。
他靠自己的勇猛再次突围,到达了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旁边就是大江,大江的对岸就是他和叔叔项梁当年起兵的家乡……
他有机会渡江,等在江边的乌江亭长说,江东之众足能称王,现在只有这一条船,如果趁此渡江,就算汉军追到这里也没办法。
这样急切的劝慰,却让这位西楚霸王突然明白了什么。渡江之后会怎样?在汉王的天下偏居一隅称王吗?自己这样苟且偷生对得起当年追随自己渡江革命、如今却无一生还的八千子弟吗?自己还有什么颜面面对一直支持自己的江东父老?
乌江亭长的话让项羽明白了渡过乌江也没什么意义。这一刻决定了他最后自刎而死,而在自刎前杀伤百余人,不过是证明若是与人力战他没有敌手的自负;他之所以失败,并非自己无能,只是天要亡他。
项羽并非孤家寡人,江东数十万人直到这时仍然愿意跟随他,他的封地鲁国为他死节,不肯臣服于刘邦兵临城下的大军。
或许长达五年的刘项对决,“天下之心未有所定”的日子,项羽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
从汉初的形势来看,这种天下之心未定的情况确实严峻。但不管怎样,项羽的自刎成就了刘邦的天下之业。在此后七八年中,刘邦为了这个终于一统的天下费尽心思,阴谋和阳谋并用,恩赏与威罚同行,但那是后话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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