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petite mort指南
“虚空也吸引着我,否则我不会感到眩晕。如果我坠落其中,我就会死亡,可是面对虚空,我能做些什么?如果我能在坠落后生还,我会检验欲望的无效性,正如我无数次在‘la petite mort’时做的那样。” ——《不可能性》
一.灵魂出窍指南
只需要灵魂和肉体同时向相反的两个方向用力,这个力必须要足够猛烈。听上去非常简单,但比如说,灵魂再如何努力也无法从瘫痪在床的病体中挣脱,因为后者太过虚弱;或比如说蹦极——这一运动只是对光最拙劣的模仿,灵魂和身体会因希望和恐惧发生混乱而根本无法独立于彼此、完全地投入在各自企望的所不能及处;亦不必说,用致换药为灵魂带来迷乱的狡黠,此时身体却无比的清醒,这种清醒是感官受到强刺激而欲望过剩的结果,恐惧也并非处于麻痹之中,而是身体怀揣着最充沛的恐惧沉浸于堕落的快感里,这种清醒是一种极端的谵妄,是一种完全的清醒,然而灵魂飘飘然浮于其上,并没有真的挣离。在这里我需要先插入一些说明,我根据一位成功者的经历而进行了各种试验,所以对于上述的失败我可以肯定。那位成功者是位自杀跳楼的中年男人,他事后告诉我他自己也分不清楚那一刻究竟是他对虚空无丝毫的畏惧,还是他的意志就变成了虚空的那一万世不变的伟大意志,身体在扑向它时,灵魂已经提前想象到云的自由,是因为从不稳固和撕裂中汲取入侵的力量,如同虚空入侵一切的实体为其下了一道颠扑不破的诅咒。不仅如此,在溃败的瞬间还产生出最大的飞跃能量,他的灵魂从摔成肉泥的身体升腾而出。
我于是想也许堕落本身是死亡的自由,这也是为什么人要说性是堕落的。我再次赤裸于那个曾令我忘了恐惧与羞耻的男人面前,他令我尖叫着感受到连地球也仿佛已摆脱地心引力和时间法则束缚的美与绝望。这同样是为什么人要说孤独是可耻的。我如同一棵树将自己封闭在植物的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生命中,向生命的根基同时亦是痛苦的根源汲取永恒的真理与疯狂的秘密。然而都没有成功。为此我需要先解释一下肉体和灵魂所分别掌管的是感官、欲望、恐惧和记忆、意识。他告诉我灵魂摆脱肉体的瞬间,只剩下了记忆,灵魂记得“我”之所是,却无法看见、听见亦无法道出、触摸“我”之所是,为此它并未感到恐惧,更没有重又拿起“意识”这一武器来忍受生。它只是一团无欲无求、无目的无方向的云,尽管承受着“我”所是的一切仍旧无比的轻盈,世界正是在缩小至“我”的尺度的这一刻超越了“我”的尺度。只是在肉体与灵魂分离前,不论我怎样地沉于自我的深渊,对身外之物的认识都会不断制造出美的幻影吸引着我渴望冲出自我的囚禁到达外界;而在我受到一种无法控制的冲破力量并因此感到眩晕时,却又并未真正按捺住自己不去退缩,不去反抗,不去想尽一切办法给无法接受限度的事物设置一个界限。但更有可能的是在这两种失败的试验中,灵肉是最相融于一体的,让我全身心都投入于其产生的巨大快感和致幻效力中。我们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而我们活着却只能是生命与死亡体验之间模棱两可的状态。
二.灵魂附体指南
“我”在彻底地消散前偶然撞进了一个女人的身体里。灵魂附体需要在灵魂从肉体挣脱后附在另一副躯体上,这副躯体必须是灵魂与其若即若离时,刚好遇上闯入者,原本的灵魂就会被赶出。那个成功者告诉我,当时他只是盲目地随风飘舞,在落入肉身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爱人到达高潮与诗人写下诗篇时才有的身心的颤栗,爱与诗创造出的是瞬间的魅力,却超越了法则与界限,然而人仍旧局限于其中;爱欲与才智的顶峰也是其崩溃决堤之处,所产生的巨大能量令爱与诗得到飞跃,而人依然是那副衰竭的肉体。只有他以痉挛的姿态真正进入了令人慌乱的区域,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里重生了。可是他告诉我,“你一定和当时的我一样以为自己借一次跳跃而超越了静止的、给定的自然,但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其实被自然给彻底玩弄了。我如今对我这副女人的躯体恋恋不舍,一想到自己随时将重新面对死亡不由做尽了一切荒唐事。所谓的跳跃竟既无法质疑也不能推动这个将我捆缚的世界。”
那个女人住在他的楼下,在他坠楼的时候,她在厕所的窗边让一个男人从后面进入她,一边通过意念的联想和回忆,神游在当年的旅途上散淡的风貌中,沿途有矢车菊、丁香花、苹果树,有蝌蚪浮游、睡莲开得刚好的小溪,以及每一次船夫的吆喝,每一颗透明的钟点,每一个描绘着路途上和屋舍内的运动的静悄悄且香气宜人的声响。他爱着她,但一直没有勇气表白,现在却侵占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飘荡到哪里去了,如果没有在十秒内拥有和他一样的幸运,大概已经陷入深海的噩梦中去了吧。女人脸上总是呈现出出神的表情,大家给她取了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外号“白日梦女人”。他会爱她,也许正是因为她与身俱来的有如梦所具有的反逻辑与非理性的属性。她的一只眼睛宛若巨大的漩涡,漆黑之中传来无声的天籁,要他以投井一般的牺牲来响应那死去的语言的凄凉回音,继而只有无限的下沉,那是一种旷日持久的空悬无着;而另一只眼睛则仿佛古诗人所描写的“白玉盘”那样的月亮,泛出温润而缥缈的光,让他总禁不住想要被其所照耀着、庇护着,有时他还会生出拨动它的念头,它若是假的,会起皱褶。
三.我的假想
我记起了睡醒时那短暂的“忘我”,也许正是因为灵肉分离,可能灵魂反应比肉体略微迟钝,当前者还沉浸于万丈深渊的睡眠,后者已经置身于感官所能感受到的现实中了。但更为理想的是从梦中醒来(我认为做梦是因为灵魂未进入休眠而是乐此不疲地制造出各种醉生梦死的幻影),美梦的丰富而复杂的颤抖的光辉太具有迷醉的效果,使灵魂过于飘飞,只有噩梦,我常常做噩梦,在梦中我不是亲眼目睹他人坠下悬崖便是受到无止境的追杀,惊醒时灵魂似乎很乐意沉滞在这个假想的不幸中迟迟不去,而仍旧承受着惨无人道的窒息感的肉体仿佛势要朝着天花板荒诞的开阔冲去。如果这时有一根手指充满敌意、坚硬的指尖插入我后背的凹陷处,而这根手指的主人最好是我的那个酒鬼朋友,这个家伙身体里的支气管永远在发出一种动物粗野又沙哑的嘶吼,以及阴凉和酒的气味,而灵魂于奇想的歧途上徘徊良久后才会忽然坚定地回来击中他的心坎,为他道出无穷世界的奥秘。我试图说服他做出牺牲,我甚至欺骗他,他的灵魂可以附到我的肉体上,尽管我认为我的肉体在灵魂挣脱的那一瞬就已经死亡了,任何的灵魂再附上去也不能拯救。但他对我的这一找到某个将自己和世界看作一跃的概念的本质毫无兴趣。于是我的假想仍然只是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