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穹
一.竛烜
我吞下手中药丸。
俶尔胸口剧痛,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黑白纵横的棋盘霎时染上触目惊心的鲜红。我拼尽最后气力掀翻棋盘,听到守在门口的将士夺门而入,安心闭上双眼。
醒来时,竛烜正坐在我塌边。月白长衫的少年手指搭在我的脉搏,眉头轻蹙。我抬头,正对上林宪居高临下的凌厉目光,脸上写满了呼之欲出的警告——“少给老子耍花招”。我捏了捏少年的手指,他神情一转,该是领会了我的求助,“先生脉象混乱、病症复杂,需安静诊治,林统领可否暂且回避?”林宪颔首,厉声道,“好生诊治,军师若有差池,决不轻饶。”
待林宪和侍从走远,少年低声对我说,“先生中了两种毒,一种急性,一种慢性。急性毒药还算常见,片刻可解,慢性毒药比较棘手,我暂且……没有对策。”我看向少年腰间的玉佩,目光灼灼,“竛烜医师可曾识得一人,名唤天权?”少年眼眸中有东西一闪而过,清秀面庞随即绽开笑容,眼角有泪,“玉衡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心中五味杂陈,喜悦中更多是内疚。想到不久前,正是我亲手作茧将竛烜困在起义军中,心中便抑制不住地懊恼。
早在一个月前,我便敏锐地察觉到些许不安。这感觉若隐若现,漂浮在林宪不经意看向我的眼神、夜半时分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以及暗处一直注视着我的目光之间。我企图寻找线索,一切却又悄无声息地淡化、消失。我不安的感觉反而愈加强烈,直到起义军攻城首战大捷。
当晚众将饮酒庆祝,酒过三巡,士兵们笑着起哄,“有睿智骁勇的玉衡军师在,我们必定百战百胜,诛杀昏君!”林宪向我走来,把手中的酒杯斟满、塞到我手上,说,“这杯酒,应当我敬玉衡。”说罢夺过身旁士兵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我喝光手中酒。我看着林宪,强烈的不安骤然袭来——我顿时明白了这种感觉的来源,佯装喝醉到一边干呕起来,企图把喝下去的酒吐掉,奈何只是徒劳。
林宪走到我身边,轻声说,“玉衡,我最近制得了一种毒,中毒之人需要每隔三月服一次解药才能延续性命。你说,是不是一件厉害的武器?”我强装镇定,“恭喜林统领。”林宪轻声问我,“你猜,这毒药现在何处?”我惊愤抬头,他脸上挂着笑,“在你刚刚喝下去的酒里。”笑容得意而冰冷。我恍然明白:我锋芒过盛,终于刺痛林宪双眼。他恐我功高震主、自立为王,便企图用毒控制我于股掌之间,直到大业完成,好一桩妙计。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脏剧烈起伏。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他,我对天下、王位毫无兴趣。
两周前,将士从攻下的城池中带来一批青年。林宪选出体魄强健的收编进军队,淘汰的队伍从我面前走过,我瞬间注意到月白长衫、明眸皓齿的少年。我拉住他的手臂,说,“你留下。”林宪不解地看向我,我举起少年的手,说,“此人周身有草药气味,拇指和食指指腹有常年摩擦的痕迹,若我猜得不错,这是常年施针留下的。”我看向林宪,“刀剑无眼,军队需要医官。”
林宪鼓掌颔首,“不愧是玉衡,精彩——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波澜不惊地开口,“竛烜。”
我必须承认那是我的私心。我需要一个懂得医术的人,我不可能容忍在另一个人的威胁下度过一生。我还有我尚未完成的心愿,若这个少年助我解毒,我必定尽力护他周全离开。
林宪大概是猜到了我的意图,那天过后,我再也没见过竛烜。我知道,我唯一见到竛烜的机会,就是性命攸关的时候。
林宪还舍不得让我死。
只是我没想到,睁开眼的一瞬间,我看到了那块玉佩——十年前,我送给天权的那块玉佩。
二.少年之约
我是玉衡,从小在长青涯长大,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师父说,人间即江湖。小时候我问师父,“长青崖是江湖吗?”师父总会笑着摸摸我的头,“当然。”
原来我一生下来,就是江湖中人。
五岁那年,师兄下山采买,顺便捡回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童。于是,师父有了新的关门弟子——我的师弟,天权。
师父年事渐高,几位师兄皆对掌门之位抱有期许。我年纪尚小,无心权位,于是一边练功,一边照顾襁褓中的天权。时间久了,也会有种不可名状的成就感——滴溜溜追随自己的小眼睛开始踉跄学步,跟在我身后,“玉衡,玉衡”地叫,在我练功耍威风的时候傻兮兮地鼓掌,鼻涕流到嘴边,像一条晶莹剔透的小溪。
后来,大家终于发现天权有些不对劲。天权自小体弱多病,一年四季都极怕冷。师父说,大约是因为天权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前就中了毒,一直没有痊愈,而这种状况出生的孩子身体很难调理——找不到病因,也就无法下药。师父苦心钻研多年,效果甚微,于是天权成为了长青崖唯一不会武功的弟子,师父怕他无聊,便教他抚琴解闷。
在我十五岁那年,师父薨逝。我还记得那一天,师父嘱托我:“为师终究是无能无力。为师走后,你把天权送去寒蜃岛,岛主医术精湛,或有一线生机。”天权眨巴着眼睛,问,“师父,你要去哪?”师父看向远方,笑着说,“师父要去江湖的尽头。”
我按照师父的嘱托带着天权去往寒蜃岛。路上,天权问我,“玉衡师兄,江湖的尽头在哪?”我答,“师父曾经说过,人间即江湖。所以,江湖的尽头,是死亡。”我看到天权眼眶通红,终究没有掉下眼泪。过了许久,他说,“一定还有别的答案。我们一起去找,好不好。”“好。”我说,“不过你要先去岛上,把毒解掉。”
分别的时候,天权拉着我的衣角,说,“玉衡师兄,你一定不能不要我了,你始终是我的玉衡师兄。”我学着师父的样子摸着他的头,说,“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在长青崖下长青镇最大的酒馆等你,我们一起去找,江湖真正的尽头。”
临走前,我把从小戴在身上的玉佩留给了天权。师父说,那是我的亲人留给我唯一的纪念。我对天权说,“我也是你的亲人,永远都是。”
三.林宪
十年间,我无数次想象着天权长大后的样子,有时是迎着风舞剑的侠客,有时是对月抚琴的少年。以至于十年之约到来的时候,我忽然庆幸,还好有玉佩,不然真怕他从眼前走过,自己却认不出。
我深夜下山,天不亮便来到了长青镇最大的酒馆。为了避免错过,我选了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不放过每一个走进酒馆的少年。只可惜,日出日落,我始终没有等到天权。仔细想想,分别时他还不过是个孩童,十年如此漫长,忘记也是情理之中。
来不及难过,街道上的行人忽然乱作一团,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在官兵的围追堵截中走投无路,意欲自刎。我抓起他的肩膀腾空跃起,沿着屋顶砖片组合成的纹理迅速逃离。风声渐远,我回头望不到官兵的痕迹,这才对男子说,“好了,你走吧。”随即准备离开。
“英雄留步。”男子叫住我,“在下林宪,感谢英雄出手相助,可否请教英雄姓名?”
就这样,我和林宪攀谈起来。他问我为什么会出手,我告诉他,众多官兵大张旗鼓追赶一个人,一定是极其重要的逃犯,现在昏君当道,起义军声势浩大,这等规模的缉拿,很可能是起义军首领了。林宪眼中放出异彩,“分毫不差!短短几秒竟有如此推断,在下敬佩。”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那都是我被他问起的时候随便胡诌的。至于救人,只是条件反射。林宪邀请我加入起义军,我思忖一二,苦学的兵法知识和武功正愁没处施展,借机实战一番未尝不可。
他按照我教他的方法冒用驻守边陲的四皇子名义对外发出号召,得到了很多人响应,我替他安排了假的天降祥瑞,帮助他获得民众的支持,不分昼夜地研究地形、制定战术,和他一同领兵带马、攻城陷阵,起义军走到今天,节节壮大,从未败退。
那时林宪还是待我极好的大哥,我原本也打算助他起义成功便回到长青崖继续练功睡觉,只是我没有想到,林宪大业尚未完成,却已经想好如何置我于死地。
四.素霓
我给竛烜讲完我和林宪的故事,竛烜刚好解了我给自己下的毒。
“至于慢性毒药,”竛烜皱了皱眉,“只有拿到毒药,才能得知配方、配制解药。”
“林宪研制此毒就是为了牵制我,从他那拿药恐不现实。不如我伺机带你逃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去寻找江湖的尽头。”我看着面前的少年,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发,“师兄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扭捏,转眼便露出大大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我的错觉,“一定有办法的,玉衡师兄,你不要放弃,我还会找机会再来。”
可我知道那不是错觉。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一颦一簇都了然于心。可这次的重逢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第一次见面我们都没有认出对方,他一直努力掩饰紧张,不想却被我轻而易举看穿。想到这些,我心中一阵疼痛,不是错觉,是真实存在的被什么东西挤压一般的疼痛,生疼生疼的,喘不过气。
我们终于还是没能逃脱漫长岁月的离间。重逢时刻没有想象中泪流满面的相拥,而是彼此小心试探,去跨越命运馈赠给我们的,十年空白的鸿沟。
几天后的深夜,竛烜偷偷溜到我的房间,找到我。
我警惕地查看周遭环境,竛烜一把将我拽回房间,“放心吧师兄,我在林宪和侍卫们的饭菜里下了蒙汗药,他们今晚醒不来的。”少年露出狡黠的笑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想到办法了。”
当竛烜示意我可以转过身来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自己回头看到的那一幕。明眸皓齿的少年挽了发髻,换了一身鹅黄色长裙站在暗夜里,烛火跳动铺开温柔的阴影,在少年的脸蛋染上红晕。
呆滞了几秒钟后,我恍然回神,“你小子是要用美人计了?”
少年朝我调皮一笑,“怎么样,玉衡师兄?”
我满脸痴呆地点着头,“妙哉妙哉,师兄险些就爱上你了。”
竛烜忽然垂下眼帘,轻声说,“不要爱上我,我早已心有所属。”
我打趣他,“可是看你的表情,有情人怕是不成眷属。”
少年轻声叹气,“流光容易把人抛。”
我讪笑,“多情总为无情恼。”
竛烜抬起头瞪了我一眼。那时我还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一瞪是何含义,就像不明白缘何那一秒我的心跳慢了一拍。
然而下一秒,竛烜朱唇轻启,说出了令我五雷轰顶般的噩耗。
“我的意中人——真正的天权——他去了江湖的尽头。”
我惊呆不语,她眼泪扑簌落下,“对不起,玉衡师兄,我骗了你。”
原来,一直以来的疏离感当真不是我的错觉。
当年,天权去到寒蜃岛,改名竛烜。岛主对于天权所中之毒兴趣甚浓,苦心钻研多年,奈何只能缓慢调理,始终没能找到根治之法。孤独的少年只有抚琴取乐,数着日子等待十年之约的到来,直到他遇到了素霓。
素霓是寒蜃岛最小的女弟子,与其他师姐年纪相差悬殊。从小在宠爱中长大却始终孤独的少女遇到了年纪相仿却注定早夭的少年,泛滥的同情心催化了初开的情窦,让二人成为形影不离的伙伴。
竛烜还是没有活过十八岁。
“他那时看着远方,对我说,他舍不得这人间,他还有没完成的心愿,还有人在等着他赴约。”
“他说,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等到那个时刻,玉衡师兄像小时候那样威风凛凛地带着他,去给一个已知答案的悲剧,寻找新的结局。”
“他说,他一直都知道江湖的尽头在哪。真正单刀赴会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害怕,因为师父在等他。”
“他也曾像师兄你一样摸着我的头发,说,‘我要去江湖的尽头了’,他闭上了眼睛,我却止不住地流眼泪。他一直攥着那个玉佩,我想,这大概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江湖的尽头在哪,我知道你们的约定是他最大的遗憾,于是我决心替他赴约,帮他弥补这个遗憾,只是我不知道你们约在了哪,只能盲目地找。”
少女早已泪流满面,而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憎恨自己为什么把这个荒唐的约定设定成十年,为什么把幼小的他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便残忍离去。也是那一刻,我的想法无比坚定——我要去为这个荒唐的约定寻找答案,江湖的尽头一定不是死亡,也许是柳暗花明,也许是落英缤纷。
五.天下
我回过神,鹅黄色长裙的少女已抹干眼泪。我呵斥道,“别胡闹。竛烜医官忽然变成女人,你觉得林宪有多蠢才会上当?倒不如我现在带你出去——死生有命,总比在这里受制于人要好。”我拉起少女的手臂正欲夺门而出,却觉得视线急剧模糊,脑中一片眩晕。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士兵们乱了秩序窃窃私语,我走近询问,他们告诉我,竛烜医官昨晚逃跑了,林统领的房间也被翻个稀烂,还少了不少银两。
不知道她找到了没有,我想着,一边祈祷她不要再回来,一边忍不住担忧。
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终于还是发生了。几天后,林宪按照我的计划带兵攻下了前方的城池。我随他在城中清缴残余势力,林宪表情忽然一变,胯下坐骑一声嘶鸣后扬起前蹄,在林宪拉紧缰绳的瞬间骤然止步,我看向前方,明黄色长裙的少女哭得梨花带雨。
林宪扶起地上的女孩,携她上马,然后在士兵们不可置信的注视中绝尘而去。
那个瞬间,我有一种覆水难收的绝望感。
那时起,我开始日日无眠,每日小心而惶恐地留意她的境况。我只能寄希望于状况发生时第一时间护她脱身,却无法预知准确的时间结点。
某一天深夜,不远处传来的声响让我骤然心惊。和我一起冲进林宪房间的还有闻讯赶来的一众士兵,我设想过最坏的结局,但是这一幕真正发生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一切残忍得太不真实,恍如梦境。林宪早已倒在血泊中,素霓歪倒在墙角,胸口插着匕首。士兵们拥簇着试探林宪的气息,我扶起角落的素霓,企图抱起她逃走。混乱中,她抓住我的衣角,把什么东西塞到我手中,轻声说,“根据它的配方,配置解药。”“你为何……”眼泪哽住喉咙,我说不下去。素霓却如释重负,轻松一笑,“因为,你是他最在意的玉衡师兄啊。”我欲带她夺门而逃,却发现她抓着我衣角的手臂骤然落下,回过头,她已双目紧闭。
那一天,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也离我远去,永无归期。
众将乱作一团,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请玉衡军师担任统帅”后,大家骤然转向我,整齐地跪下,“请玉衡军师担任统帅!”
时间的长廊上,我只剩下自己。
六.江湖之穹
起义军应该是攻下京城了吧。我已经记不起那时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时间悄无声息地抚平一切,有关前朝的记忆,如今尽如梦境。
我在这世间孤独矗立了三十年,十九次微服出巡,遍访世间名山大川。我走遍江河湖海的边境,开拓人迹罕至的荒原,却始终没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三十岁的时候,我眼前的奏章堆积如山。有一个瞬间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江湖的尽头,是天下苍生的责任,是庙堂之高的禁锢,是俯瞰天下的孤独。
——那是人世间的极点了吧,极致的责任,极致的禁锢,极致的孤独。可我知道,这不是天权想要的答案,也不是素霓想要的。
“朕一生呕心沥血、戎马倥偬,无愧帝位,无愧苍生。”我看着塌旁的少年,声音微弱,“你说对吗,竛烜?”
塌旁的少年看着我,眼中满是惊恐。
我眼皮愈加沉重,少年的样子渐渐模糊。
“对不起啊,竛烜,玉衡师兄寻觅半生,还是没能找到答案。”我隐约看到少年慌乱的跑出去,嘴里好像叫着什么,我没有听到。
可是那又怎样呢?
江湖的尽头,我们即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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