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食新矣”与“赵氏孤儿”

在鲁西南的农村，对于体弱多病的老年人来说，寒冷的冬季往往是一道坎。提到某人的病情，大家往往用一句“唉！可能吃不到明年的新麦子了！”来表示。这是一种委婉的表述，意思是说此人去日无多，病入膏肓，大概也就是能再撑几个月的光景了。

其实这种说法颇有渊源，至少两千六百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这么说了。讲个《左传》记载的小故事吧，为了增强生动性，我将其分为以下几个章节。

做梦

鲁成公十年三月，晋景公在睡觉的时候梦见一个厉鬼，披头散发，捶胸跳跃，说：“你杀了我的子孙，这是不义！我请求为他们报仇，已得到天帝的允许了!”厉鬼毁掉宫门和寝门而入，晋景公害怕，躲进内室，厉鬼又毁掉了内室门。危机时刻，梦醒了。

解梦

晋景公召桑田的巫人来占卜，还没告诉他什么事，巫人却已经知道了，而且描述的情景和晋景公梦到的一模一样。

占卜

晋景公问：“怎么样？”桑巫人说:“不食新矣！”意思是说，您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了！新麦收割在六月，屈指算来，也就是只有三个月好活了。然而，巫人只能卜筮，并不能治病。晋景公病情加重，到国外去延请名医。于是，秦桓公派一名叫缓的医生来给晋景公治病。

再梦

医生缓还在路上的时候，晋景公又做了一个梦，梦见疾病化作两个小人儿，一个说：“缓是位名医，来了就会伤害我们，我们逃到那里去好呢？”另一个说：“我们跑到肓的上面，膏的下面，他就奈何不了我们了！”

医生缓终于到了，经过诊治，他说：“病在肓的上面，膏的下面，灸不能用，针达不到，药物的力量到不了，病不能治了！”晋景公说：“你真是个名医啊！”于是馈赠给他丰厚的礼物，自己也不再治疗了。

反转

巫人的预言似乎要落空。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麦子一天一天成长，晋景公却并未升天，而麦子却眼看就要成熟了。六月初六，新麦开镰收割，之前被判死刑说“不食新矣”的晋景公激动了：这道坎能过去，还有什么坎迈不过去！他命令手下：赶快去收割新麦，并做成馒头送上来！

杀巫

国君一声令下，新麦做成的馒头很快就端了上来。晋景公看着新麦做成的馒头，既高兴又气愤。三个月以来，他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不食新矣”的诅咒分明成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如今，重负即将要卸下了！他马上召见桑田巫人，指着新麦做成的馒头质问：“你说我到底能不能吃到今年的新麦? 诅咒我死，你到底居心何在！”巫人张口结舌，景公怒而杀之。

应验

杀完巫人，晋景公拿起了一个馒头，这是今年的新麦做成的，他很激动。虽然已记不清究竟吃过多少次新麦做成的馒头了，但显然，今年的馒头，吃起来味道非同寻常，其意义自然与往年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晋景公百感交集，他要认真享受这非同寻常的一刻。正要将馒头往嘴里放，突然一阵肚子胀，可能是内急，于是晋景公赶紧去厕所。结果你能猜得到，晋景公“如厕，陷而卒”。

晋景公死了，到底还是没有吃到当年的新麦，巫人用生命的代价捍卫了自己的预言。

也有人说，小麦是从西域传入，汉代以后中国才开始大规模种植。如果此说不谬，那就是“不食新黍”或“不食新粟”了。但不管怎么说，意思是一样的。

因果

为什么晋景公会梦见找他算账，要为子孙报仇的厉鬼？因为他之前杀掉了晋文公股肱之臣赵衰的儿子，大臣赵同和赵括，并将其灭门。

为什么晋景公要杀掉自己的大臣赵同和赵括？因为他受了其姊赵庄姬的蛊惑。

为什么赵庄姬这么恨赵同和赵括？因为赵同和赵括流放了他俩的叔叔赵婴齐。

为什么赵同和赵括要流放他们的叔叔赵婴齐？因为赵婴齐与自己寡居的侄媳妇私通……

为什么赵庄姬要管这闲事？因为……她就是那个侄媳妇。

凡事皆有因果。小事背后，大有文章。

后续

狗血的事继续上演。

赵家被灭门，赵氏一系，只剩下赵庄姬及她的儿子赵武，她们娘俩因躲避丑闻正居住在宫里。晋景公准备将赵氏的土地赐给祁奚，曾受赵氏提携的上卿韩厥看不下去了，对晋景公说：“赵衰对晋国有大功，赵盾对晋国无比忠诚，但他们没有后代来继承功业，会令忠臣寒心。夏商周三代能保持几百年的江山，难道只有贤明的君主，没有邪恶的君主吗？这是靠祖先荫积的贤德啊。《周书》说不要欺负鳏夫寡妇，就是要以此要发扬道德。”于是晋景公就立赵庄姬的儿子赵武，也就是自己的外甥，为赵氏继承人，并将已准备瓜分的土地还给了赵武。

大家看着眼熟吧？没错，这就是戏剧《赵氏孤儿》所依据的真实历史。与此不同的是，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赵世家》中记述了“赵氏孤儿”，描写了程婴、公孙杵臼、韩厥等义士义救遗孤，以及赵武二十年后报仇雪恨的故事，流传千年，感人肺腑。但赵氏之祸，毕竟由一桩叔父和侄媳私通的桃色事件所引发，是上不得台面的。而且，赵武也不是遗腹子，土地当时就还给了赵家，历史没有那么惊心动魄。然而，经过戏剧家的渲染，对此事的描述却大相径庭，甚至是非善恶俱都颠倒。毕竟，赵庄姬的后人，后来建立起赵国，赵氏这种家丑，如果任其流传，则有失国体，很需要加以掩盖。

但事实真相呢？也许大家并不在意。不过，《左传》可是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