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真

德真是我家的工人,她和村里另外两个中年妇女长期在我家干农活,她手脚利索,干活快又很有眼力见,不爱说乱七八糟的闲话,我妈非常喜欢她。德真很瘦,四肢修长脸很小,留着短发,左脸颊上方靠近鼻翼的位置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痣。右手的小指是畸形的,看起来像一个有些歪斜的C字。她和一个孙子两个孙女,住在柳溪村小学对面的一间四合院偏屋里。按照辈分,我要喊她德真嬢嬢。
德真每天和其他两个嬢嬢从柳溪村沿着河岸走到我家租借的菜地干活,无论天晴下雨她都来得很早,偶尔请假也是因为有一些迫不得已要去的红白喜事要送人钱,或者孙子孙女生病了需要去医院。在她请假的日子里,另外两位嬢嬢就会和我妈妈讲一些德真的闲话。我妈听来了,会在饭桌上讲一讲。德真在我家干了6年农活,这6年里我陆陆续续听到了许多她的故事。最终拼凑出了一个让人唏嘘的故事。
德真很小就被爸妈卖到柳溪的陈家当童养媳,她的婆婆是个恶毒的小脚女人,对她非常歹毒,所有洗衣、做饭的家务活给她干,喂牲口的活她干,插秧划田这样的重农活她也必须参加。我妈说德真小指畸形就是被她婆婆打的。德真到陈家的第八年就嫁给了陈家的大儿子,结婚后两年生了一个儿子,然后婆婆去世,公公沉迷赌博,输掉了所有家产,连房子也输掉了大半,婆婆死后的第三年,她的公公终于得了重病去世。我妈的原话是“她终于能够出一口人气了”。
公公婆婆死后的第二年,德真生了第二个儿子。虽然家底被公公输光,但是德真和老公两个勤劳肯吃苦,很快在柳溪吊桥边盖了新房子,还留了两间将来可以做生意的门面。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是也算是有奔头。
德真小儿子可以读小学那年,她老公因为下雨天干农活,得了重感冒死掉了。德真没有再嫁,她卖掉了溪边的房子,努力地干活赚钱,供两个儿子读书,但是两个儿子没有读书的天赋,成年后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好当时年轻人中流行“杀广”,就是去广东讨生活,大儿子是在广东混到有一点起色后,把弟弟也喊去广州工作。
大儿子在广州工作几年后,遇到了隔壁县的一个女人,两人相恋后很快就回农村办了一场“体面”的婚礼,婚后继续回到广州生活,很快就生了一个儿子。就喊德真去广州帮忙照顾小孩,我们老家那边照看孩子要用“围腰”把孩子背在背上出门干活,德真到了广州后,白天用“围腰”背着孙子去附近的小公园溜达,溜达没多久她就在小公园找到一个钱多又不费劲的事情做。她把货藏在围腰的夹层里,背着小孩在街头私处溜达赚钱。钱越越赚越多,德真一开始悄悄地给孙子一些小东西,偶尔还会拿几百块给大儿子补贴家用,她骗大儿子钱是她每天出去捡垃圾赚到的。干了一年左右,大儿子还是知道了钱的来源后,不知怎么想的,把弟弟也喊来,一家人开始一起做事。
做了大概三年不到吧,德真攒了一大笔钱。这三年里,二儿子和一个外省的女人结婚,大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孙子,孙女都有了。钱也攒得差不多了,德真和儿子们商量回乡把当年卖出去的房子买回来,盖一栋新的,剩下的钱分给两个人儿子做生意。大儿子一家和德真一起回乡下盖房。二儿子想再赚一点钱给老婆的娘家也盖一栋房子,就留在广州继续做事。
我们农村盖房有一个传统仪式,房子搭好框架封顶前,要撒“抛梁粑”。家里的男人站在堂屋中央的横梁上,带着一箩筐切成方块的糍粑,往地上撒。寓意家里会有栋梁之才。村里的人都会去捡抛梁粑沾喜气。德真家撒抛粮粑那天,大儿子和二儿子站在梁上往下撒抛梁粑,大儿子的箩筐从横梁上掉下来,砸死了自己刚开始读小学的儿子。
好好的喜事变成丧事,德真和儿子、儿媳伤心不已。村里的人开始说德真这是遭报应了,因为她在外面赚的是不干净的钱。
德真和大儿子回乡修房的同时,二儿子留在广州继续工作,但是没有妈妈和大哥的看管,他没多久沾染上了毒瘾,渐渐入不敷出。媳妇生下一对龙凤胎刚满月就逃走了,自此查无此人。德真不忍心把二儿子留在广州,就把二儿子和龙凤胎接回老家。大儿子因为太过伤心,也开始吸毒寻求“安慰”。大儿媳其实一直知道盖房子的钱是怎么来的,现在儿子没有了,丈夫又开始吸毒。就和大儿子离婚,留下孙女给德真。
德真一个人要照顾两个吸毒的儿子,一对刚出生的小婴儿和一个两岁的孙女,在广州挣的钱很快就用光了。后来不得不再度卖掉房子,搬回四合院的偏房住。第一个孙子去逝三年后,大儿子吸毒过量死了。二儿子在一年半后走夜路掉入柳溪,被河神带走,也离开了人间。
德真为了抚养三个小孩,一天到晚的打零工,搬砖、种树、扫大街什么都干。听说我们家招长期工干农活,就来到我家帮我家干活。偶尔只有我妈和她一起干活时,她需要倾述时,会说一些以前的事给我妈听。
德真知道柳溪村的人在背后说她赚的是人命钱,所以老天爷用收走三条人命的方法来惩罚她,而最大惩罚是留下三个小孩。因为她必须要活着,她不能丢下这三个孩子离开人世。也有人说是报应,她要用一辈子来偿还她犯下的错。
德真在我家干了6年的农活,后来因为县城扩建,政府要征我们租借的菜地盖楼,我们离开柳溪村,到了十几公里外的清溪镇。也就这样断了联系,偶尔我爸爸去柳溪菜市场卖菜,看到她还会给一些菜让她带回家。
后来听我妈说县政府修路要从德真家的老房子修过去,德真得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款,在县城买了门面和房子。三个孙辈都很听话,读书成绩也不错。
上次回家做饭时,我问我妈:“德真家的房子那么小,怎么有那么多赔偿款呢?”
我妈:“她在我们家干农活那几年,存了很多钱,把四合院买回去了。”
“可是我们家的工资不高啊。”
我妈一边炒菜一边和我说“德真每天天一亮就先去干完自家农活,再来我家干活。干完活回去她还要去村里的面条厂干到深夜。怎么会存不下来钱呢。”
“她要养三个小孩,不需要花生活费嘛?”
“他们家过年只买五斤肉,过完年还有剩,德真经常和我说,她要把从牙缝里抠下来的钱存着,将来死了,这三个小孩也能过得好一点。”
“德真嬢嬢真的非常励志啊。”
“什么励不励的,很多人都是这样活着,不像你一天到晚嘴不停,就知道吃。”
炒好菜,我妈想了想说:“我觉得她不是活该遭报应。有很多人就是这么活着,还有很多人过得还不如她。很多时候不要去细想,遇到了没得办法,大事小事都会过去。人啊,只要还会喘气,就要吃饭。有很多事是道理也说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