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传奇小说论》跋
日人小南一郎氏所撰《唐代传奇小说论》五章,分序论一章,细绎传、传奇、话录三者之别。其次以王氏《古镜记》、元氏《莺莺传》、白氏《李娃传》、蒋氏《霍小玉传》各为主题而分撰一章。中略及《文中子中说》、《无双传》、《柳毅传》诸书,论旨大要,不出以诸书为史料,内测唐代士人生活之一端。昔卞孝萱氏撰《唐代小说与政治》(卞集第四卷),其以诸书系联唐时政治,视小说为檄文陈表,勾辑故实,其著眼于士人之仕宦,与此书各成两途也。夫论史则宁微,析文则安辞,小南氏所以戚戚于李唐士人之生活者,以彼之言,即以此中有唐代士人之在场共有意识与价值观之反射,虽其创作初衷有政治意图者不在少数,然要皆流传于世,为人所读。既能传于后世,必有士人所汲汲者。此论虽不无佐力,然究其实也,信古社会之情状如今(如信息传递之难便缓急),此隐为其弊也。兴膳氏论吾国中古文学,蒐其文结为一集,其题曰「异域之眼」,小南氏之文,即「异域之眼」是也。
余深思小南氏之文,其根柢要皆视角之转换。卞氏所陈政治,其设自身为撰者,以撰者所述之人物,分判善恶;以文中涉善恶之爱恨,演为恩仇;恩仇明,则撰者所涉政事之大端,荦荦。小南氏则非此也,其设自身为读者,以撰者所述之事理,究其成毁;成毁明,则人传其文之由,煌煌。此视角之不同也,而所向必异。孙歌论竹内氏略云,文学之成立并非无条件,其必以读者于此文本中诞生某一感觉而后可立,否则即为文献之学。移此观小南氏,是小南氏即乃文学之研究也(卞氏所为,要从史学之研究)。如此「感觉」,必倚托于读者主体之自我审视,亦即先人作品文学性之成立,乃后人不断审美化所致。小南氏自陈与卞氏不同,此可以揭其「作品本质部分已经大大超越政治性动机」之语以概。然「本质」之说,究其实际,以何公理成?此必待读者之感觉而后定也。今人论《莺莺传》,以此深揭薄幸,故其结之说尤物,常以饰辞目之。然古者传「女祸」,此为实情,虽历代不乏驳斥者,然大体之正统士人,未肯于女性少假辞色。故今人读之,「不协调感」极大(小南氏原话:「很大的不协调感」,96页)。然于唐时士人,未必有此感观。此异代读者之感觉非相似也。亦即小南氏所谓本质,常随读者之个体流转而变。此不可不察。
又其论《文中子》一书,惜乎其不能以究小说之法究之也。《文中子》之书,其文多诞词,而正因多诞词,此书可信为真。如必以王氏之后来伪托,则其著书之意反不明矣。《文中子》所陈与唐初诸臣有师弟关系,此为假,于史立论也。拟其问对,陈其大义,此则如《庄子》托寓言之法,蜩与学鸠何能对语?髑髅与庄生何能相论?然庄生正托此以陈其义。拟《论语》而作者,《法言》在前也。然扬雄作《法言》一书,其多言「或」,不肯托名某某,《潜夫论》亦有问对之文,其则托「庚子」、「伯叔」,岂真有其人乎?《中说》中涉隋唐诸臣者,亦如此观也。后人徒限于诸臣实有其人,博引碑传,历数其非,而谓为伪书,其实者不过假借以大其义。章炳麟氏论此书为「王勃所为」(《检论》),勃一介书生,青年放荡,能为深涉仁义礼信之文乎?此可不必辩也。唐人著传奇、小说,今人知其本事多虚,然不乏可徵之社会史、文化史、经济史、政治史、制度史之史料;独王通以庄生之笔,著中说之文,后者竞事考史,以史传人物之无涉说此为伪,而空逸其华文所藏之通之隐义,此盖亦视角之不同所致也。嗟!传曰活读书,其活之义大矣。
籀善记于思高室,时五四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