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明灭2.0
关于原生家庭
故事为真实
记录
小山,范小山,我们九岁时结识。她住在我家前面,前面的村,小学,小升初,初中,初一下学期,我们成为同桌。 小山很瘦,四肢竹竿骨节,高,穿着一身长长的无袖长裙,两条干胳膊被沙漠风化盐碱脱水,五根脚趾张牙的凉鞋,一只小狗瞎了眼,另一只断了踢球的左腿,早已缝了缝,鞋襻保留新鲜的线头,可是,它们都已经太老了,老得只能搬去垃圾桶等死,那里环境恶劣,吃饭靠天,说来说去,百般无奈,可还好有大把闲话的伙伴,五颜六色的垃圾,没有丝毫能孤独的缝隙。 小山的屋子是自家盖的,楼上楼下,前院后庭,母亲不工作,蹲在水管前搓衣服,手拿棒槌狠力的起落“砰、砰、砰”,到了深秋,小风如篦子梳过鬓发,银杏满地灯黄,擦干的指尖凉凉的,若是有台洗衣机便好,可她的父亲开旅游车来往黄山,午憩饭饱后车子一颠一颠,她总担忧他会胃下垂,生病,劳累,摇摇欲坠。然而,父慈子孝,有时候,镜面浮动红肿的颧骨,血珠从鼻尖淅淅沥沥,老师说,那是毛细血管破裂,她又渴望,盘山公路泥石流滚下,埋没了车,像一只漆黑胃的饕餮一口吞没。橙色消防员,警察,媒体,电视新闻,姐姐曾送她一件黑色纱裙,穿起来纤细,轻盈可扶摇,在镜头前,她一定要哭出来啊。这之后,倚靠低保,生活每况愈下,吃饭间看到悬挂墙壁的黑白照片产生无数次忏悔,如果时光倒流,如果当初没有设下诅咒,曾经的恨意,对这个人只剩下怜惜,没有什么不可原谅,他是我的父亲,无论如何。 深夜,黑暗是未加水的墨汁,滴下来钝钝的,黏糊状又厚又浓,鱼汤的浑白在夜色下显得几分苍冷。作业完成,喝下一碗热汤,疲劳得到救赎,母亲打来温水,笑道,“不刷牙就要去睡觉,快过来,洗洗小狗脸。” 她凑上前,母亲刚要用毛巾捂上,发现一张鬼脸,吐舌头翻白眼,“哎呀,该死,看我不揍你!”女孩赶忙恢复正常,撅着嘴,绵声绵气道,“美女老妈,美女老妈。” 母亲无可奈何,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嗔怪道,“快洗脸,丑东西。洗完快上床睡觉。” 熄灯,入睡,入梦。 父亲从外面回来,一串金属钥匙落下大理石桌,满脸涨红,猪肝赤,酒气熏天,腐烂恶臭死尸。甩下皮鞋,母亲刚从沙发惊起,想出声责备那么晚,他二话不说直奔侧卧,一脚踹开房门,睡觉?将她从床榻拽下,转身挥走桌上的书册,高高的书,水坝崩裂,洪水泛滥,灾民流窜各方,四海废墟,无穷无尽,乱!乱!乱!他反手一巴掌,她扑在地上,还不过瘾,奔向阳台拿铁的衣架,“你干嘛!”母亲嘶喊,泪如泉涌,恶魔!铁棍如雨骤降―― 她好优秀,书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名列前茅,刻苦努力,她不知疲倦,兴趣广泛――书!书!书!看小说,以为你蒋方舟吗? 轰鸣,一瞬间耳蜗长满了轰鸣的飞机,火车打着鸣笛驶过脑壳。小山想,要是发生地震就好了,她现在坐在门边,母亲跪地哭泣,哀求,等楼开始晃了,她就拉着母亲逃,若是门扣长在外面,她出去时只要一扭,从此就能欢喜的飞了,飞得高高的,再也不回来。可她母亲,会不会在意丈夫,悲痛欲绝一定要带他走…… 第二日,朦朦胧胧苏醒,腿肿得厉害,驼背的罗锅。屋外客厅,父亲正吃着隔夜的剩饭,母亲来来回回忙碌,满是布鞋的拖沓。 晨读课打铃,小山一瘸一拐的走进教室,我正在温习课后单词。 “怎么回事?”我问。 她笑了笑,一开口黏糊不清,像饱含饭团,可她生怕眼泪落下,只好低头收拾书包,流海阴影淹没至嘴角,看不清表情。 过了片刻,她拽了拽衣角,我侧过身,发现她拼命咧嘴,门牙竟是一块黑洞。我忍不住,“噗嗤”笑了。“你的牙呢?”她跟着我哈哈大笑。 你知道吗?扑腾一下撞到了床角,疼得要命,差点哭了,站起来时发现满嘴鲜血,衣袖一擦,猩红猩红……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就恶心了。”我忙制止道。 “哼!”她吐了吐舌头。 “那你的腿也摔得不轻呢。” “是呀!”她点点头。打开课本,拼读,写写画画,其实黑笔填满了全是“o”的字母。 “那下午体育课怎么办?”我忽然想到。 “你说呢?”她神情古怪的眨眨眼。 夏日,天气酷热,一笼水壶烧干焦炭,每走一步便打下一身光的烙印。体育课,一卷徐徐展开的逃学记,从学校到操场要过一条马路,我和范小山走在末尾,螃蟹横爬慢慢移到遮掩的树丛。 她的手很大,握住我,小手姑娘,若是以后有男孩一定会很喜欢。 “走吧!” 长长的上坡,香樟树下游动千亿飞鱼的光斑,我们步伐很慢很慢,小口小口细啜的走。两侧皆是老旧小区,从一处缺口楼梯转下,楼与楼的狭隘有一条细长甬道。松开手时,她在前走,我紧随其后,脚下是松动的排水沟。 甬道的尽头,楼的背阴处,碧绿清水,是爬满紫藤的长廊,无人打理的藤蔓疯狂生长,封死了出口,日光从叶缝漏下,纷纷扬扬宛若打碎的骨头,藤花,茂盛繁密,仿佛冰封湖面下一钟一钟紫灰色的蜂巢。如果这个地方曾经埋过尸体,那一定溢满透明的蓝光精灵的魂魄。 这里是我们的秘密花园。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小山坐在廊下,缓缓说道,“在数学课上,那老师上课太无聊了。我梦见自己上卫生间,打开门,里面有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什么东西?” “我打开了,塑料袋里尽是钞票,粗略估计,有个几百万。” “白日梦!” “看到这么多钱,我惊醒了,下午的教室到处弥漫着虚影,我总觉得很真,心想,得快点去拿,可不能让别人抢先。于是,我举手要上厕所。” “然后呢?” “我赶紧,连碰带跳飞快的冲进厕所,打开门,结果,自然什么也没有。” “你真傻。”我笑道。 “我想,如果真捡到几百万,我要分一半给妈妈,让她养老,买好的化妆品,名牌衣服,按摩椅,可以按摩,她再也不用那么累,另外一半,我们就离开这里,走的远远的,环球旅行,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们永远在一起。” “真的吗?”我问。 “真的。”她点点头,“因为,我最喜欢你。除了妈妈,最喜欢你。” “小山,我也最喜欢你!”我紧紧抱住她。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坐在长廊,任由花瓣落上发梢,手背,埋没样式老气的球鞋。每个人说话都那么微弱温和,薄薄的气泡轻轻的浮动。四周寂静,虫鸣如同打磨台前飞泻的金粉,一雾一雾自投罗网。 每个周末晚,我和小山一同在补习班上英语,小山总爱发呆,听着听着双手撑住下巴,捧住脸,双眼一眨不眨。 她的字歪歪扭扭,又轻又小,一行行断壁残垣的蜘蛛丝。老师让她好好写,生了气,留她放学罚抄26个字母。 “我先走了,妈妈来了。”我说。 “好的!”她开朗地挥手saybye,拜!其实,认真写起来她的字还是很清秀。 那晚好幸运,她完成了所有任务后,父亲还没来。英语老师关上门,让她在隔壁奶茶店等待,别乱跑,孩子在家闹腾,她骑着车匆忙离开。 小山蹲在门口,蜷缩着身子,隔壁街舞班结课,一群时髦男女嘻嘻哈哈走出,街道荒凉,他们的斑斓像鬼门大开人间流浪的妖精。 奶茶店的灯灭了,铁卷门哐当哐当落下。 他还没来,会不会……没来得及继续浮想,远远驶来一辆苍老咯吱的自行车。来了。 他来了,还未靠近,周遭涌来的潮汐是酒的浪花,浓烈直灌鼻腔,窒息。小山勉强坐上车,每当与他单独相处,她总觉得古怪别扭,穿上塑形衣,紧紧勒住。 从暗到明,从明到暗,路灯温柔的湮没,三三两两说话声,从身旁一晃而过,人潮中凝滞,空旷间如鱼得水。风如一条抹额,轻轻蒙上流动街景的双眼。 他们没有说话。可渐渐,父亲唱起歌来,起初哼唱缥缥缈缈,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胆,解开了缰绳。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发酒疯,发酒疯了,小山心想。她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好似附在她的手心,四面八方潜入,她想,如果有哑药,放进他的酒里,神不知鬼不觉,他再也不能说话,永远成为哑巴,那一定普天同庆吧。 她想过,若他真的无法言语,母亲的娘家人来过节,他不会含沙射影,吃饭堵不住嘴,几百年前的旧案,当初刚来城市,工作困难,寄人篱下,冷言冷面,可怜地施舍,我都记得!我都记得!砸了碟碗,碎瓷迸溅,双手背后高亢喊,他们敢来,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死!有他们没我! 家的装修,你的车子,小山学费,明明娘家贴了钱…… 你懂什么?一个女人懂什么?那是男人的自尊! 小山蹲在门后,捂住双耳,可往往这样,她无法遮住眼睛,泪水自然而然流下,她没有挨揍,为什么要哭?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他一遍一遍的唱,酒精让车头扇叶摇摆,她忍无可忍,人群涌动,路人纷纷侧目,掩嘴闲聊,指指点点。她想起从前开家长会,他午饭吃下一挂蒜,又不刷牙,牙根菜叶,唾沫四溅问老师她的近况,隔着人都能闻见味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老师才不管!”你没关系,我不是人吗?我不要脸吗? “别唱了!”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别唱了!” “求求你别唱了!” 她的勇敢在叠加的声量中释放,最后,铅球从天而降,她嘶吼道,“别唱了!” 车子刹住。 男人踩下支架,跳下车,转身,“啪啪啪啪啪啪啪”,噼里啪啦,爆竹声中,大人捂住孩童的耳朵,欢喜的尖叫,激烈,亢奋……十几个巴掌来回。 当小山回过神,车子继续向前行驶,她感觉两颊麻药后僵硬,大脑真空,空荡荡,像一间无边无际唯有白的房间。连泪水失去知觉,滑到唇边感觉些许湿润。 回到家,母亲走来拉住她的手,神情忧虑,似乎说些什么,小山看见口型张合,像在荒山顶的收音机,除了雪花声,偶尔抓到信号类似中文的字词,她听到更多的是午夜零点后,广播台空白的消音。她没有能力回复,一言不发走进卧室,瘫软在床榻。 父亲甩下鞋,一串钥匙落在大理石桌,母亲扑上去斥责,男人甩甩手弹开苍蝇母狗,面露厌恶,母亲被脸色震慑,言语化为唾沫咽下,好不甘心,最后为母则刚,她鼓起勇气,用眼神狠狠瞪视,幽幽怨怨,明明灭灭。 “我要洗澡。”男人懒懒地说。 一根琵琶弦断裂!女人几乎本能,出于本能,脱口而出,好,双手颤微晃悠悠向前解开他的衣领。妻为夫纲,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他是我的丈夫,无论如何。 恍恍惚惚,淋浴声哗啦,女人如释重负,握紧的心松开,转身推开卧室的门。小山? “小山?小山?” “妈妈……”小山望向母亲,虚弱的喊,“妈妈。” “别难过了。他这个人就这样,生气只能气坏自己。” “我恨他!” “他就是猪脑子,你别计较!” “我恨他……” “恨?你怎么能恨他呢?这是不孝!他是你爸爸,出发点为了你好,你想,他要不是关心你,哪会管你那么多。” “我不想听……”她挣扎道。 “小山呀,想想爸爸在外面挣钱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大巴司机辛苦,吃了饭就得上路,你看山路多抖,一颠一颠的时间久了容易胃病。我们家就靠你爸爸,妈妈又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你爸爸要不行,我们都得喝西北风了!你要懂事点,有时候他发发猪头疯,睡一觉就过去了,何必自己难过呢?” “那他不能……”小山哽咽道。 小山,你要是学习好,他会打你吗?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是恨铁不成钢啊! 你忘了吗?小山,从前,春天到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你坐在父亲的后座,小手抓住他的口袋,绕着田埂一圈一圈的打转。 你忘了吗?小山,你喜欢吃桑椹,父亲爬到树上为你摘下一大盆,你吃的满嘴黑色,照镜子时,吓得自己都哭了。 你忘了吗?小山,小时候你最喜欢让爸爸把你驾在肩上骑马,每次走不动路了,你都喊着“驾马!驾马!” 小山,他是爸爸,你怎么能恨他呢?我小时候也是被你外公打到大的,子为父纲,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他是你的父亲,无论如何。 小山,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吗? 小山愣愣地点头,明不明白?她已经说不上来。 真乖!母亲亲亲她的额头,“睡吧,宝贝。睡一觉就好。”她抱住女儿,这个瘦弱的少女,她长大了,有好久都没抱过她,不知不觉母亲柔柔地哼唱起一首童谣,“我儿要困告了嘞,啊……” 小山翕动着眼皮,迷蒙间她看着远方,白墙,一张中国地图,她想,她想着,出了安徽到河南,出了河南到山西,再向前走,内蒙古,大草原,小山成绩卑微,还记得从前课本有一句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如果可以,她要在那放牧,住进蒙古包,或者找一处隐匿的防空洞,像鼹鼠躲起来,和妈妈还有她,一辈子,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 次日,阴雨连绵,水泥色的天。屋外客厅,父亲正收拾出门的行李,要出趟远门,电视机播放早间新闻,母亲来来回回忙碌,买菜做饭洗衣,满是布鞋的拖沓。
莫比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