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第三十八章 访亲
过了好久,黎正问高京哲,故事讲完了?高京哲点点头。黎正说,我明天可以陪你去看你外婆,但你答应我一件事,明天别再像今天这样对你家亲戚大呼小叫的了。高说,行。黎说,还有,我觉得你还是要带上邱鸣一起。高打断他,这我知道,不用你说。黎说,那就好。然后他转身进屋里。
高京哲从25岁起就没回家过,就是结婚那会也只是见了他母亲,还是他母亲来找他的,算下来这些亲戚有十年没见过面了。所以这回高京哲带着黎正和邱鸣去看他外婆,两位舅舅以及他俩的妻子,也就是高京哲的两位舅妈还有两位表妹又都在——大家都在倒不是什么巧合,毕竟高京哲的母亲去世是这么大的事,高京哲又不想见他们,他们总得聚一下讨论葬礼该如何帮衬——但除了陈子璇,其他亲戚都装作没看到高京哲他们。陈子璇会亲近些,也只是因为高京哲离家的时候她还小,与高京哲接触不多而已。所以稍年长些的陈怡对高京哲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陈怡是高京哲大舅的女儿,93年生的,比高京哲小七岁,在当地一初中教英语,去年刚结的婚,这会儿正挺着孕肚,说预产期是下个月。二舅的女儿叫陈子璇,97年的,前两年从大学毕业,考了一次研没考上,说工作两年再考,现在在上海一传媒公司做剪辑师,她本来有个从大学就认识的男朋友,去年分手了,之后一直没再找,家里人觉得她才24,又在外地混得不错,知道大城市的人结婚都晚,所以也没催她,估计再过两年若她还单着,他们便要给她张罗起相亲的事情了。
高京哲他仨在客厅里坐着,四位长辈在厨房忙活,高的外婆蜷缩在客厅中央的火盆旁,不说话,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像一块石头横在客厅中央。陈怡在外婆的卧室里歇着,陈子璇想陪他仨聊天,但也没什么可说的,偶或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大部分时候各玩各的手机。
二舅妈已端了两个菜上桌,以非常漫不经心的态度说,要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又没做你的饭。高京哲说没关系我们点外卖,然后问旁边那俩打算吃什么他来点。陈子璇说,表哥你别这样,我妈说气话呢,还真差你们这几副碗筷不成。高说,没事,我本来也不喜欢你们做的饭,难吃的要死,吃你们做的饭我还不如吃屎。黎正拿膝盖碰了碰高,高就闭嘴了。“好啊,那你吃屎去,谁稀罕你过来了?”大舅急火火地跳出来说,“你昨天不是很厉害吗?把我们都赶出来了啊,你这么厉害还要过来看我们?你眼里哪有我们啊?再者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大呼小叫的?要不是因为你常年不回家,你妈会变成今天这样?”陈怡打开房门,“你们安静些行不行?我困,想睡觉。”这才止住了这场争吵。
到饭点的时候,高京哲点的外卖到了,三份酸辣粉,他舅舅舅妈那边也差不多刚做好。陈怡说自己不方便出去吃饭,让他们一会儿给送一份到她房间里。邱鸣看着一桌大鱼大肉,掂掂高京哲给他们点的酸辣粉,暗戳戳对高京哲说:“你干嘛着急替我俩瞎做决定啊。”“馋什么,我做的比他们好吃。”高京哲说。
二舅看着三人端着饭盒坐的离他们远远的,觉着过意不去,就说:“大外甥你别吃那玩意儿了,你舅妈就是跟你怄气,快来吃,我们做的够你仨吃的。”高京哲言辞拒绝,大舅说:“他爱吃那玩意儿你让他吃,你管他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二舅显然想做和事佬,他往碗里夹了点菜,放到高京哲面前,又给高京哲他们三个干净的空碗,然后坐到他旁边,“刚在厨房忙,也没来得及和你聊天。这么多年在外面过得还习惯啦?你倒是不想家,你妈总惦记你,总跟我们说起你……”
“二舅啊,你坐上桌和他们吃吧,不用管我。我就是来看看外婆的,我并不想看到你们,真的。”
“你说你有什么好跟我们怄气的呢,我们到底是你的亲人,你看你现在父母都没了,除了我们,你还能依赖谁,你姿态这么高,以后你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谁敢帮你……”
“二舅你再这样我走了。”
“让他走!”大舅在一旁吼。
“好好好,不说你,你呀,到死都还是跟小孩一样不成熟……”二舅嘟哝着,走开了。这时二舅妈把最后一道菜做好端上了桌,又指责两个舅舅没有把老人扶上桌,俩舅舅要上前扶老人家起来,陈子璇也上前去帮着。高京哲坐那装没看见,黎正和邱鸣见他没反应,自己也不便做什么,就也装没看见。
这时老人自己站起来了,她往厕所走。俩舅妈叫俩舅舅上前搀着,老人终于说了一句话:“我还没那么老,不用你们帮忙。”转身进了卫生间。于是除了那几位不上桌吃饭的,其他人都正襟危坐等老人从厕所出来。这时大舅妈开口了,“你们要是成心来气我们,你们现在就走吧,没人请你们来。既然来了,大家坐起来心平气和地聊聊天,一家人有什么仇是化解不了的,更何况我们之间没有仇,纯粹是你高京哲看我们不惯。”
高京哲装没听到,大舅妈叹了口气。老人上完了厕所,她自己跌跌撞撞走到饭桌前,大舅说,“开饭吧。”那边高京哲早在大舅宣布开饭前就大口吃了起来,黎正和邱鸣觉着横竖都不是,也只能跟着小口吃着,一边不断观察形势。
舅舅舅妈们见高京哲是铁了心要对着干,便彻底无视他们,自顾自聊开了,仿佛这家里真有堵无形的墙把高京哲这边与他们那边隔开了一样。等到吃完,洗完碗,几个大人觉得气氛实在有些尴尬,就以带陈子璇上街买几件新衣服为由出去了,家里只剩下老人和高京哲他们三个,还有房间里的陈怡。
老人吃完饭后仍是蜷在火盆前看电视,忽然她喊了声阿哲。高京哲一开始也没听到,是黎正拍了拍他,你外婆是不是在叫你?高京哲一听好像还真是,便到外婆身边问她什么事,外婆往他手里塞了一千块钱,“给你的。你妈妈走了,你家就你一个了。唉,天为什么不收了我这个老的,先把你妈给带走了……你哟,也不小了,别总跟家里亲戚闹,你只要听话一点,大家都是很喜欢你的。你结婚有好几年了吧?早点生,你早点生我还能多看几年……唉你说怎么就,我记得你还是毛毛头的时候多可爱,怎么就这么大了……长大了要懂事……”外婆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声音,看来外婆像是又睡着了。
晚上,他仨离开外婆家的时候,高京哲对那俩说,“我就是等着她给我钱。”顿了顿,又说,“恐怕这也是和他们的最后一面了吧。见过了,不后悔了。”
回到家里,大家打算睡一觉,这几天实在折腾。黎正提出想和高京哲睡,高京哲拒绝了。“邱鸣,我今晚还想再试一次。我觉得我今晚可以。”
这天夜里,杨伊然和黎正背对背躺着,俩人都气呼呼的睡不着,本来都准备好迎接一场浪漫的性爱了,现在却只能面对着毫无性欲的彼此。而在另一边的房间里,他俩仰面躺着,邱鸣说,说真的,你何必呢?你妈给我打过电话,我觉得她挺慈祥的,你家亲戚我也没觉得有多糟,你真不必这样。高京哲说,如果我以正常人的姿态面对他们,你觉得他们会问我什么?什么时候生小孩呀?将来小孩是送回来读书还是在北京读呀?小孩落户落户到哪?在北京一个月赚多少钱啊?我真的无比恶心这样的聊天,所以我要从根源上杜绝。至于我妈呢,她在我心灵上造成的伤害伴随了我半辈子,这些伤害什么时候被抚平或者被遗忘了我才能原谅她,所以我这辈子注定无法与她和好,哪怕她已经死了。邱鸣说,人与人之间有些东西还是必不可少的……哎呀算了不说这些了,我说多了你肯定也闹心。高京哲说,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而不是变成真正的夫妻。邱鸣苦笑,是,朋友,一辈子的,不想一辈子估计都不行了。安静了会,邱鸣问,明天入土,对吧?高京哲说,是。邱鸣说,要不明天再……高京哲说,可我今天特别想。邱鸣说,妈的,我又不是你的泄欲器。高说,我知道,我从没把你当做泄欲器或者其他什么,可是他告诉我今晚这么做是合适的。邱问,他?想了会,她明白高京哲说的是哪个“他”了。邱说,我知道了。
其实在邱鸣心里,她是非常委屈的。走到今天这份上,对于孩子,她已经很无所谓,甚至有点不想要了,然而不要孩子又能怎么样呢?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可能又心血来潮想要,或者孩子能改变他们的生活,谁知道呢?她知道高京哲这次不是人格分裂,他这次提到“他”只是借口罢了,借口就借口吧,你高京哲不把我当人也就这最后一次了。只要有了孩子,我就把我全部的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我要在孩子身上复活一个新的“我”……邱鸣这么想着的时候,高京哲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体。
《创世纪·外篇十四(草稿)》
作者/黎正
要我说,我虽然也不喜欢陈欢,可安哲确实配不上陈欢。我对安哲说的那些话多半是安慰他的——安哲觉得自己对陈欢够好了,他觉得自己有多特别,他觉得他一定让陈欢刻骨铭心了,真的不会。他永远意识不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特殊的是陈欢,凡是和陈欢在一起的男孩最后都是要死要活的,他安哲并没有比陈欢其他那些前任做的更好,或者说,安哲更糟糕。陈欢有一任前任因为被陈欢甩了,他拿刀尖抵着自己的心脏站到陈欢面前,说你要是走出这扇门我就捅死我自己。然后陈欢走了,那人想想还是不敢死,但拿刀捅穿了自己的手掌。安哲呢?他连这一半的勇敢都没有。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那么喜欢陈欢,我觉得他长得又丑,脾气又差,又满嘴谎话,他们到底喜欢他什么了?陈欢连自己都不爱,却被那么多人爱着,安哲在我面前说自己有多心疼陈欢的时候,我说,天呐,你也心疼心疼我吧,我也很惨的啊。安哲沉默了一会,然后又是陈欢陈欢的,唉……生活有时候真是可笑。
我和陈欢是大学同学,刚上大一的他还挺正能量的,他是他们班的班长,我那时候也不差,大二的时候我已经是两个社团的社长了——话剧社和文学社。正巧这两个社团都有他,我们渐渐熟络起来。他心里是有重整乾坤的正义感的。有次我和我们社团的副社有了点矛盾,我当时想利用职权之便对她小施惩戒,我得意洋洋地告诉陈欢我的计划,没想到什么都不在乎的他把我劈头盖脸骂了通。他说了件事,那件事复述起来有些麻烦,简单点讲就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捅了个篓子,自己不知道怎么擦屁股,就在班级群里用匿名功能把矛头指向完全不知情的班长,也就是他陈欢。陈欢先是把大家的批评承了下来,然后查明事情的问题出在哪,解决掉问题之后他辞掉了班长职务,并且和那学习委员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他这样那样的不对。那学习委员当然是满不在乎甚至觉得他有点搞笑了。陈欢说,我满可以在班级群里贴出证据说学习委员诬陷他的事,但他没有,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本身就是不正义的事,不该用一种不正义的方式去解决。我暗自觉得他迂腐的就像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可是这样的“骑士”在如今却又那么弥足珍贵。
大二的时候他开始研究哲学,其实这么说不准确,他读的书很杂,什么都读,有次文学社里搞一个朗诵活动,大家都选拜伦叶芝那些比较冷僻的诗来读。独独陈欢选了两篇初高中课文,《出师表》和《陈情表》。我懂他,所以让他压轴上场。其他同学都读的激情洋溢,或抑郁顿挫,或悠然恬静,然而你就会觉得他们是在表演。陈欢不,他把自己读哭了。
我知道他在哭什么,文学最大的意义莫过于“共情”二字。陈欢不是在乎诸葛亮的军事才华或者他有多忠诚,他甚至鄙夷“忠”这个观念,感动他的是这两篇文章里满腔翻涌的感情就要破字而出了——陈欢他把人类看的透透的,他看透了每个人的虚伪与自私,看透了整个社会的无意义,人类有多盲目和愚蠢,庸碌与冷漠,消费时代强塞给每个人快乐的号码牌陈欢他砸烂了,然后其他人拿着号码牌笑脸盈盈地在他面前穿梭,这时候他是多么渴望两篇表里那诚恳到几乎稚嫩的“真”啊!他的生活已经凝固甚至静止了,可这两篇文章能点燃他,在很短的一瞬。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与陈欢能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友谊,哪怕我们已经彼此厌恶。
我总自嘲我是个“弯仔码头”,真的,我身边太多gay了。我跟你讲陈欢安哲以外我印象比较深的几个gay吧。
在中国应该没有gay是愿意一见你面就出柜的,但只要你稍稍了解这个群体,你就很容易从他们的穿着举动言谈中将他们从人海中挑出来,这样的判断几乎很少出错,至少在我身上是这样的。所以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很容易就发现了班里的那个gay,他瘦瘦高高,戴一副圆边框眼镜,说话总怯生生的,那天有位室友在寝室里说到这个男生,她说有个学姐在表白墙上被人匿名表白了,她猜是这个男生表白的,我说他绝对是gay,并要和她打赌。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我有意无意去接近这个男生,很快他就对我敞开了心扉,他喜欢班里一男生,我的gay达告诉我,他喜欢的那个男生是百分百的纯直男。我说你放弃吧,你不可能追到他的。然后他向我坦白了很多他的心迹,我听得心酸不已,然而又能怎样呢,只要他说出口,一定会被那直男厌恶吧。
或许因为我的存在——我是绝对客观甚至反对他追那直男的,于他而言我的沉默倒更像是默默支持,有天他突然对我说,谢谢你白果,我决定告白了。我一头雾水:你他妈谢我个啥啊你别犯轴啊我的天!迟了,他已经说了。然后那直男对他说,我又不傻,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我感觉不到?我喜欢你,但我是双,我还是想有天能变正常的。那小gay高兴了好久,我说你好好阅读理解一下他的后半句,他的意思是他终有一天要把你甩了然后结婚生子让他的孩子叫你叔叔喂!他说没关系无所谓,在一起一秒钟都是开心的。
他有多开心?他连性事的点滴都要跟我说尽管我一点都不想听,我只能跟他说,记得戴套。他俩这样维系地下关系有两年之久,终于有天那直男对他说,他找到女朋友了。然后就是失恋惯常的情节,喝酒,大哭,我遭罪呀,我开始后悔我当年干嘛要招惹他。我给他介绍了几个男孩,他瞄了眼照片就说不中意不喜欢,之后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到了大四毕业,他跑到宿舍楼下大吼:“XXX我爱你!”然后那直男跑下来骂他疯了,他说你要一辈子不正常我还不想,然后赶紧跑上楼,生怕被人看到。那小gay跌坐在地,释然了。过了两天他给我发微信,说你之前要给我介绍对象呢?
后来他和我介绍的那位到现在还在一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幸福。不过人要是能骗自己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再讲一个,这一个我就比较反感了,他太注重那张皮囊——我不是单单说长相,一会儿我会解释。坦白说,我觉得他是个很自卑的人,所以他会在与人交谈的时候有意无意提起自己北大的学历——是的,谁能想到他真的是北大的。他会用网上新涌现的梗以及自己从别人那拾的一些关于服装饮食的牙慧来包装自己,让人觉得他是个特别摩登的都市名gay,然而他意识不到把别人用来评论普拉达或者古驰的套话放在那些快销品牌上有多么可笑,他夸张地学那些网红骚鸡说“Oh my god”,却意识不到他扭着肥腰有多难看。最叫人反感的是,他会不断强调自己和谁谁谁的关系多好,或者自己在同志运动中收获了多少正能量,这些浮夸而没有真情的东西却特被他青睐。后来我们绝交了,理由是他在几乎每次饭局上都要为了印证和我关系好而讲那个我当年情感受创他如何安慰我带我走出低谷的故事。这个故事被他反复渲染夸大,到最后我自己都快记不起原始版本是怎样了,然而毫无疑问,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当时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段空乏的正能量的话,我瞥了两眼,就和陈欢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学校操场上喝起酒来。
要我说,就我对我身边这些gay的了解,我觉得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对于爱情有异于社会的理解。这不是好或坏的事情,这么说吧,我们普通人面对爱情是很现实的,要考虑婚姻、房子、小孩、老人等等,这些千头万绪的现实问题不会让我们太专注于纯然的爱情,所以那份感情不至于消磨得太快,再者,我们有太多可学习的模板、指南,身边人可以大谈男女之事,却不会轻易谈同性之情。所以这些gay呢,他们在期待那些不存在的绝对精神,却又没什么渠道去学习,以至于我所目睹的他们要么就是对于真正内心的追求视而不见,两人交往起来还不如固炮;要么就为了追求不可及的东西而徘徊于风月场,最后享受起纯粹的肉欲。殊途同归。
最后,还是希望我们社会能够变好吧,就这些要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