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都市故事 （秋冬）

某天回顾了一下这几年发的广播，整理一下零零散散的故事。秋冬春夏，人间百味，是以为记。

秋

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北京的深秋，应当是属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晚上的城市里，一过九十点钟，街上就行人稀少。宽阔的马路显得空旷，路两边的苏式建筑脚下，是随风起舞的黄叶。耳边传来北风的呼唤，告诉人们冷空气前哨已到。人行道上的姑娘们，隐藏在藏青色的大衣或是米黄色的高领毛衣里。她们大气、爽朗，应该都是马玲和江珊的模样。甫一擦肩，她们便头也不回，一直独自的走下去。

等公交车时，在站台遇到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妇女。她向我问路，讲的汉语不太流利，但能汉语听力着实不错。在等车时，她给我说她来自俄罗斯的索契，在北京已经二十多年了，先是做翻译，后来在大学教俄语。她的孩子出生在中国，已经上大学了，学动画设计。在交谈中，她很的展现了俄国人保守、冰冷的一面，始终面无表情，说话小心翼翼，让人猜测不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不过在问到她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时，她迟疑了片刻，又轻轻的叹了口气，说，"怎么说呢，这里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但因为一些原因，留下来就留下来了，很难说好还是不好。""那么这里和你的家乡比呢?" "故乡永远是故乡，而北京，就像是一片海。"她的目光一直在茫然的望着远方，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吹来，我们脚下的黄叶随着秋风沙沙的响，仿佛拍打岸边的浪花。

在某个艺术家扎堆的小城，上了机场大巴，发现旁边就坐了一个艺术家。他穿着中式长衫，头戴礼帽，脚着草鞋，手上拿着一个大树叶当扇子。只见他两眼微闭，飘飘欲仙。过了一会，他打开自己的背包，从一堆佛经里翻出手机，然后点开某社交APP，给几个网红脸美女的照片疯狂点赞，满眼都泛着花痴的亮光。

从兰州机场到市区的路上，路边一个微缩景观公园，远远看去，有微缩的故宫、雅典卫城、白宫什么的。不过这都不算啥，当车慢慢接近这个公园时，能看到一个微缩的国家大剧院，正对着一个放大许多倍的变形金刚（擎天柱）的脑袋。当时有点恍惚，耳边似乎响起崔健的歌词：“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在乌兰巴托，在饭店里看一些蒙古国复古范儿的MV，觉得挺有意思。MV里的人物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和老毛子类似，一股浓浓的上世纪的苏俄范儿。但这些演员却又都是黑头发黑眼珠、和我们丝毫没差的东亚人，给人感觉好像是欧洲国家的亚洲脸，着实能产生一种“反差萌”。

刚参加工作时，和领导一起出差调研。傍晚时分，我们来到郊外一个山头上，俯瞰全城。领导望着远方的夕阳说:"太阳下山。"我紧跟着回了一句:"冰淇淋流泪。"然后他差异的看着我，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在东南亚某国的制造业基地出差，看到连片的工业区和遍布的烟囱，脑海里忽然闪现出网上鸡汤文里的一句话——“如果你觉得岁月静好,那是因为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是啊，亚洲的血汗工厂、环境污染、贫困人口，一直在替欧美高消费、高能耗乃至悠闲的生活方式负重前行。

离飞机起飞还有一小时，出租车却堵在机场高速上，动弹不得。手机地图上显示这条路全程深红色。司机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车内广播却播放着交通台的节目《一路畅通》。这真是一个神奇的节目——每当在出租车听到主持人“一路畅通”的甜美声音，车窗外往往是一路不通的景象。

于某服务业发达的城市，在宾馆房间里接到电话，问要不要按摩，我说不要，那边就一个劲问为啥不要，我就直接给挂了。第二天又接到电话来问，我便想了个借口，问她是不是正规的。当时心想，如果她说是非正规的，我就说不好意思不做不正规的。如果她说是正规的，我就说不好意思对正规的没兴趣。这样挂电话时，给她一个拒绝的理由，免得她一个劲问我为啥。结果电话那边听到我的问题，就说你想要哪一种?我们正规的和不正规的都有。我心想你不按套路出牌啊，然后还是说不做。可想而知那边又开始一个劲的问我为啥不做，我只好回复她:对不起我选择困难症。然后挂了电话。

午夜时分，飞机才到北京。从机场打了个出租车，听司机口音像是南方人，便问他:“北京出租车不都是本地人开么?”师傅说自己当年来北京，想开出租，被告知只能有京户才能开。深感受到了地域歧视，怒而专攻工程技术，后来被一央企人才引进获得北京户口，然后辞职，终于实现在京城开出租的梦想。当时想到逃跑计划的一首——《追梦赤子心》，或许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三里屯，两个老干部模样的摄影爱好者，拿着长枪短炮，对着各色路人一阵扫射。俩人边拍边点评“这个姑娘打扮挺潮......”。突然一个人的手机响了，声音还是某盛产话题的女团的歌词：“燃烧我的卡路里。”看来是我落伍了，我脑海里的老年生活还停留在“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

去新疆出差时，在乌鲁木齐住的宾馆包接送机。在凌晨时分送我们去机场的路上，司机在车里循环放着一首超长的劲爆喊麦（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歌叫《野花十三香》）。听了几遍，感觉窗外的世界，已经山非山水非水。司机向我们号称自己开车就像过山车。而夜色中动感的节奏，让面包车变成了一个迷幻的乡村夜店，在车里随着本土嘻哈，跟着老司机一起跳入这纷乱沸腾、不知年月的世界。

冬

草场地是一片魔幻的城区。走出城中村里的艺术区，在城乡结合部能看到路边既有臭水沟，也有“崔各庄欢迎你”的标牌。各种国际艺术展览的宣传海报，也和日租房的小广告在电线杆上和谐共生。从沙县小吃走出的一对青年男女，一边讨论下个月的房租一边讨论着福柯。各种元素好不违和的共存，构成这个城镇化大时代的一个切片。

最能体会到李清照诗词的场景，是在初冬已至、暖气未来的北方城市。窗外北风呼啸，屋里只有一个人的家里，读到"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不禁暗自流泪。

记得多年前，从郑州坐夜间火车去天津。当时只买到了站票，车厢里人非常拥挤，完全没有能稍微歇脚的地方。后来实在困的受不了了，便钻到车厢座椅底下躺着，腿还蜷缩不进去，只能横在过道上。就这么睡了一夜，犹记得火车咣当咣当的震动，伴我入眠。早上醒来后，发现好车厢里几个农民工也是像我这样睡的。我们在梦里，共同进行了一场城市之间的时空穿梭。

常年居住在郊区的我，难得有机会到内城开一次会，结果却因堵车迟到。只好向其他参会人员表示抱歉：不好意思我是从外地赶过来的，对，就是北五环外回龙观。

我从小喜欢地理，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地理课代表。我对欧洲国家城市尤其熟悉，不管多么长多么拗口的城市名字，我都能倒背如流。记得第一次出国去欧洲，每当来到一个当年在课本或地图册上看到过的城市，都倍感亲切，无比激动。那种激动劲，就像一个十八线小县城的青年，终于从山里走出来到了国际大都市，见到了儿时偶像刘德华一样。

某地铁站外面的一条小路，沿街底商依次是：小饭店、超市、学前教育、养老院、发廊、药店、小诊所、按摩店、艺术中心、陶艺、咖啡、银行支行、社区活动中心、小学补习班、洗脚按摩、养生会所、汽车修理......各种花样都有，还不重样，短短500米的路，人世百态一应俱全。

圣诞节前到上海，感叹“魔都”果然就是充满魔力。路边的馄饨店里还放着圣诞歌曲Jingle Bell，却毫无违和感。能在充满江南烟水气的欲拒还迎的小闷骚，与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国际范之间切换自如，除了上海还能有哪个城市?

“一到冬天，就分外怀念东北的城市：沈阳格勒，鞍山斯克，抚顺斯克，圣长春堡，哈尔滨沃斯托克......”张可夫对王斯基说道。

在一个工厂林立，被称为“世界车间”的城市，在大桥底下看到有人在墙上写的一首诗：“十年打工，十年等待；十年风雨，十年伤害；十年生涯，十年无奈。”应该是某个工人在离开这座城市时写的，顿感这个巨大的城市，就是贪婪的怪兽，榨干了年轻人的青春，然后把他们变成药渣，再无情的扔掉。墙旁边躺着许多报废的共享单车，五颜六色的，好像是给积淀他打工生涯的花圈。

来沈阳开会，能深刻的感受到这座东北最大城市的深厚积淀。中山路上的歌德书店极其有范儿，不仅二十四小时营业，而且每天都举行各种朗读活动。只见一个平头大哥自告奋勇的登上台，尽管一张嘴和小沈阳话风类似的，但他真诚的朗读起了卡尔维诺的经典著作，两眼饱含热泪。

黄龄的歌曲总是能让生活的场景鲜活起来。有一次，经过路边发廊，听到里面恰巧放黄龄的歌曲《痒》：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顿时感觉这个发廊不一般。还有一天早上，坐了个出租车。司机在听黄龄的专辑，播放到《High歌》时，他说:“我觉得这首歌其实挺土嗨的，但是我(听到这歌)就是停不下来。”

越到冬天，越喜欢去寒冷的北方城市。那里空旷、辽远、孤寂，有着漫天飞雪和彻骨的严寒。在那种环境下，体会到了最凌冽的寒冷，才会无比珍惜人世间留存的温暖：寒夜里的灯光，屋里的暖气，壁炉的火焰，带有体温的大围巾，还有爱人的手。

在春节回家的火车上，想象着有些陌生的故乡，颇有近乡情怯之感。这时列车员推着小车过来，“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鸡腿鸡爪方便面，扑克面包火腿肠。让一让啊，腿抬一抬。水果十块钱一盒，盒饭最后一次供应了啊~”听了这一段“唱词”，故乡的感觉一下子全回来了。

本文姊妹篇：当代都市故事（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