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做小学助教的时候，几乎与全校的自闭症孩子都接触过

我在美国做小学助教的时候，几乎与全校的自闭症孩子都接触过。

先说明一下，在美国，症状不太严重的自闭症孩子是可以进入正常公立学校读书的。而且，他们还会有额外的一对一助教跟着，全天候的跟着，从早上到校门口接进来到下午放学送到家长手里。我们小学当时每个年级平均有两到三个这样的孩子。资金则由当地政府拨款。

他们的日程往往是这样的：上午跟着班级上课，下午会有一个特别的时间段到特殊教育（special education）教室进行行为和情绪辅导。

由于我不是特殊教育专业人士，也不是母语者，我并非他们一对一的助教，而是在我原有的工作之外（ESL）在他们助教午饭时间帮忙顶一下。在我看来，这些孩子每一个都很不一样。

A是我了解最多的孩子。他的爸爸是博士毕业，在当地的一所大学当讲师，姐姐是隔壁初中的学生，每天放学时会来接他。A来我们小学时已经五年级了，之前是在蒙特梭利式的学校读书。他写的字非常潦草，但据他的班主任讲，A的阅读能力达到了高中水平，我看到他在自由阅读时间经常看的是宇宙星系之类的书。A的数学也不错，至少绝不比同班同学差。

可以说，他是我们小学自闭症孩子中最聪明的，但同时他的症状也是最严重的。

A不允许别人碰他，一旦有人不小心碰到他，他会拼命地拍打那个人，口中还念念有词“碰回去”（touch back）直到他的情绪平复为止。有一次在操场上自由活动时，同班同学在玩儿tag you的游戏时，碰到了他，他当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狠狠地打了那个同学。A在上课过程中可以有break时间，当他觉得不舒服时，助教会带着他到教室门口的走廊里，让他抽签来完成一个协调肢体的动作，比如弯腰右手碰左脚五次。我觉得，这个时候的A似乎是最平静的。

A很少与人进行眼神接触，他总是低头大声说出自己的不满。因为我的英语多少带点儿口音，他有一次就当着全班同学和老师，大声对我喊，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说话，我不喜欢你的声音。第二天，他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纸，依然潦草的字迹，写着：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要这么粗鲁（rude）和刻薄（mean）的，我只是确实不喜欢你说话的声音，no offence。

最让人感动的是，尽管A给同学和老师带来这么多“不便”，但没有一个人欺负他嘲笑他。我看到的是，在A不在场（比如去卫生间）时，老师会跟同学们讲A的情况，让他们懂得这不是A的问题，同学们应该尽可能体谅和包容A。而同学们，这帮不过也才10岁左右的孩子，真地都特别真诚地帮助他：借给A铅笔和橡皮，帮A交作业，被A打了也不还手，迁就A的各种小习惯，回答A的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

B的情况跟A很不同，他是四年级学生，他的学习很差，有时作业也不能按时完成。他很喜欢肢体接触，喜欢跟人击掌，喜欢拥抱，情绪不好时会躺在地上大哭，最喜欢的运动是投篮，跑起来像风一样。B有项特殊的本领，他可以凭借脑子中的记忆画出线条复杂的图案。比如他最爱的托马斯小火车，他能把里面小火车凭空逐一画出来，上面的每一个线条都跟动画片里一模一样。确切地讲，他画的很多画儿都非常美。我有时会陪B到感官室（sensory room）放松情绪，他会坐在一个像秋千一样坐垫里，把吊绳拧很多圈，然后一松开就快速旋转起来，大概要转几十圈才会停下。我看着都有些头晕，他玩得很尽兴。

C个子小小的，他也是五年级，说话的神气很像Sheldon。看过很多书，爱讲话，滔滔不绝；不喜欢体育课，非常讨厌的那种；总是不合时宜地跟人大声辩论，比如上历史课时高声喊杀过很多人的总统不是好总统。有一次我陪C上体育课，他不愿意跑步和玩游戏，就站在角落里跟我聊天。他说，他妈妈很担心自己死后没人照顾他，希望他能找到愿意跟他做室友的朋友，这样他妈妈会放心地离开。看着他脸上仿佛学术讨论一样的神情，我觉得他可能不明白“死”到底意味着什么。

D喜欢在自由活动时间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走个没完，E开心时像小公主一样甜美不开心时能把桌子掀翻，F情绪失控后需要到小黑屋里（开着门）坐在地上慢慢平静......

后来在看电影《自闭历程》时，我觉得那就是这群孩子对于世界的感受，如此艰难又如此宝贵。

实际上，跟这些孩子的交集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没想到回忆闸门一旦打开会如此生动，他们每一个人的神情都似乎刻在我的脑子里，等待着此回的书写再次复活。

我很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