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1
怀旧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叶蔚林
首发《芙蓉》1980.1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九七一年夏天的那次航行,航行在潇水上游——没有航标的
河流上。那时我被推荐去省城上大学,我渴塱能坐坐从没坐过的汽车和火车,
可是我没有钱,只好哜爷爷的话,搭上一张带棚子的木排。起初自然有点不 乐
意,后来我记起在哪里看过一本小书,讲的是 俄国科学家罗蒙诺索夫的故事:
他年少时也是和 渔夫们一抉坐船出门求学的,终于成为誉满欧洲 的人物。想
到这么伟大的科学家,当时也和我一 样赤着双脚,带着包揪,在水上漂流,于
是我就不怎么觉得委屈了。
那么,我是怎样被推荐上大学的呢?俗话说: 碰得好不如碰得巧。千真万确,
我能上学,完全 出于偶然。
那一年春迟,二月二,龙抬头,按理说,桃 花早已开了,柳条早已爆芽了。可
是初五却来了寒潮,小雨夹雪,纷纷扬扬一连落了因、五夭。到了 初十,才雨
停雪住,太阳出来,天气转暧;麻雀在 潮湿的泥地上到处乱跳。风向转南,软
软润润的,好象丝绸拂过面颊,人们说:春天真的来 了。
第二天早上,爷爷吩咐我去种南瓜;不是随 便讲的,语气又认真又严肃。我觉
得奇怪:爷爷 怎么叫我去种南瓜呢?从小我就晓得:爷爷是十 分看重南瓜的
。每次煮吃南瓜之前,他都将南瓜 籽儿小心地抠出来,漂净晒干,里三层、外
三层 用纸包起,塞在灶门边的砖洞里,冬至前后,南 瓜籽儿收集得相当多了
,他就打开纸包选种。这 时刻,他的神情专注极了:嘴里衔着空烟杆,两 道
长眉毛在鼻梁上面纠结起来,眼睛炯炯放亮, 枯瘦的指头捏住一粒粒南瓜籽,
看个仔细,就象 坪宝商人鉴别钻石一样认真。选出的种籽,用另 纸包起,扣
进一只生锈的铁盒子里。每隔三五 天,再取出来选一遍,这样反复淘汰多次,
最后 才选定那么三四十粒。这些宝贝不再放在铁盒子 里了,换块麻布包紧,
塞进贴身的棉背心口袋, 用自己的体温保护着它们。接着,整个冬天,爷 爷
每日早早起床,背只筐,拿个竹夹子,在村头 路边拾野粪;有时一直走到五里
以外的潇水河 畔。草上的餺水湿透了他的裤管,穿草鞋的一双
赤脚冻得青紫。爷爷从来公私分明,拾来的野異 和家肥永远分堆存放;野粪种
南瓜,家肥交队, 两者绝不容棍淆。我刚懂人事,爷爷就一天三遍 叮嘱:不
要屙野屎撒野尿,屎尿一定要厨在自家 的粪坑里。我听爷爷的话,在小学读书
时,常常 因为憋展,服得直想哭。爷爷呢,有一次去赶闹 子,我吵着要跟去
。爷爷说:伢子,莫去,给你 买好吃的回来,爷爷走出三、四里,折回来了,
双手捧着一个荷叶包。我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 西,喜得拍手笑,打开一看,原
来是一包新鲜的牛屎!
爷爷每年种南瓜费了儿多心机呵!他种出的 南瓜确实好得出奇:一色身圆蒂正
,一色光滑金 夤,一色米斗般大小。白露秋分,南瓜收下,摆 在床铺下,八
仙桌下;个儿大的挨堂屋的北墙码 起一溜,展览品一样,足有半人髙。一早一
晚, 出门进门,爷爷都要对南瓜欣赏一阵,用手摸 摸,用指头弹弹。我长到
二十岁,到底吃过多少 南瓜,那恐怕没法算。不过我决不厌弃南瓜,因 为它
曾经联系着我一家的欢乐和悲哀,我对南瓜 的感情,永远不会淡薄。我听村里
的老人说过: 四十几年前,爷爷给地主当长工,三十岁上还是 光棍一条。民
国十六年,湘南大饥,许多人逃荒 到这一带偏僻的山里。逃荒人的景况很凄惨
,十
八岁的女子,换上三升包谷米,就算卖了好价 钱。有一夫,爷爷犁完田,收工
回家,不知什么 时候,身后跟来一个女子,这女子蓬乱着一根粗 辫子,一身
衣衫褴褛,两个肩头都癟在外面。她 不声不响,一直跟到爷爷家门口。爷爷问
她要做 什么;她噙着眼泪说:“好心的大哥,收留下我吧 ”爷爷叹气说:“
我拿什么养活你呢?老实 说,米没一粒了,只有八只南風。” 说有八只 南瓜
,那女子的眼睛霎时放亮了,坐下就不肯走 了。于是,那女子就成了我的奶奶
,爷爷和奶奶 懂得南瓜的价值,大约也是为了纪念吧,他们从 此年年大种南
瓜,—年比一年种得好。在浪长的 饥饿威胁中,南瓜确曾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安
全感解放之后,土改分了田,后来又参加了农业 社,开头那些年,生产节节提
高,粮食年年稍有 盈余。但爷爷不敢掉以轻心,仍然年年亲种南 瓜。南瓜吃
不完,第二年青黄不接时就挑去闹子 卖,换回盐、酱、火柴、煤油,还有烟叶
子。记 得我刚上小学那年,学赛就是靠卖南瓜得来的务 ~另外,爷爷还给我买
了一只蓝色的帆布书包。成 立人民公社那年,风调雨顺,稻子长得特别好,
红苗烂在地里都顾不上收。当时的公社书记李家 栋,高嗓大喉发号召:一天三
餐干饭不要钱,大 家敞开肚皮吃呀,共产主义到啦!村里的食堂,
三口大锅煮饭,从早到晚烟鸹火股,蒸气腾腾,吃的是流水席。食堂附近有条
水集,炊事员天天 到那里洗钵子,早晨水淸见庇,淤泥上铺满一层 饭粒;爷
爷看了直摇头。笫二年春天,爷爷被抽 去公社炼钢铁:临走前来不及种南瓜把
这事交 给了我父亲,父亲不经心,也因为忙着要进山运 木材,在塘边挖了几
个浅坑,没上底肥,随便将 南瓜籽儿撒下就走了。等到夏天,瘦弱的瓜蔓上
只结出十来个拳头般火小的瓜儿;皮是乌的,蒂 是歪的,疙疙瘩瘩不成样子。
爷爷从公社回来, 看看南瓜,当时只是笑笑说:“象老茄子,不逛 南瓜。”
到了冬天,问题的严重性就显露出来 了。大泼大撒的公共食堂再也支持不下去
,每人 每餐只吃老四两米饭,外加一钵萝卜苗过不了 多久,社员们都饿得眼
睛发蓝,手软脚浮,心里 发慌。这时爷爷的长眉毛拧起来了,凶狠地瞪着 我
父亲 “你千的好事 ”父亲不敢做声,怯怯 地低下脑壳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
他和母亲偷 偷将自己碗里的饭食,拨到爷爷和我的碗里。第 二年的春天,爷
爷发狠种了许多南瓜,但已经来 不及了,饥饿的蔓延要比南瓜的生长快得多。
春节 过后,社员们几乎全靠野生植物充饥;连四脚蛇都 有人煮起吃。我们全家
得了水肿病,脸上用指头 一戳就是一个坑。接着又流行一种热病,我的父
母亲和奶奶染上了病,整天昏沉沉的。最先死去 的是母亲;她死在山上的竹休
里,手里抓着几根刚 扯下的小笋子。跟着死去的是奶奶,后来轮到父 亲。父
亲死时,南瓜已经谢花,结出鸡蛋大小的 瓜儿。倘若他辱再熬上半月一月,等
南瓜结大一 些,他是可能活得下来的。可是他熬不住了,他 去了。父亲大概
不甘心死,眼睛老也闼不上,反 而比活着时瞪得更大,直直地望着高远的蓝夭
。 爷爷只好剪两块圆圆的红纸,哆哆嗦嗦地贴在他 的眼皮上。爷爷的悲痛是
无法形容的但他不怨 天,不怨地,不怨人,只怨自己。多年后,他还 是只说
一句话“唉,千不该,万不该,那年不 该没有亲手种南瓜……”爷爷牢记惨痛
的教训, 打那以后,百倍重视南瓜。十二年过去了,我已 经长大成人。近两
年,我什么农活都干过了,唯 独役有种过南瓜去年开春,我发现爷爷衰老了
许多,挖土都十分费力。我曾想过代替爷爷去种 南瓜,但总也不敢开口;我知
道他不会放心让我 去干。可是现在爷爷倒自己提出要我种南瓜,简 直不可信
。
我走到爷爷跟前,疑惑地问道I “爷爷,要我种南瓜? ”
“唔。”爷爷点点头,从杯里掏出麻布包, 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种籽。”
他咳嗽几声,
指点着说,“看清楚:选种不在乎大小,只要饱 满,前尖后圆的就好。再呢,
尖尖上要有点黄 色;有两个锯齿,最好三个……晓得? ”
我凑前仔细看:一色的南瓜籽儿,根本看不 出有什么区别。但我还楚答道:
“爷爷,我晓得了。”
爷爷摸摸胡子,左右看看,茁低声音:
“这是诀窍,莫告诉别人,晓得? ”
“晓得。”我说,眨眨眼。
“爷爷老了,黄土埋到颈根冬平呵你长 大成人了,今后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你要学 会种南瓜,年年种,种好。你晓得爷爷的意思 吗? ”
“爷爷,我晓得。”
“这就好。唉,千不该,万不该,那年我没 有亲平将南瓜种下。我对不起你爹
你妈,对不起 你奶奶……”
“爷爷,别说啦。”
“不说不说。”爷爷揉揉眼睹,摆摆手,“你 先去挖坑吧,挖好就来喊我。”
我扛起锄头,穿过狭窄的村巷到塘边的荒地 上去。久雨初晴,跟前的大山紫微
微;田野上的 草子已经泛绿。潇水河边的白杨树还没有发叶, 挺起秀丽的枝
条,一棵接一棵,从髙到底,排向
远方;它们映衬在净洁的天幕上,好象是铅笔画 上去的^儿朵白云,在头顶凝
然不动,象一束束 素磬花有两只叫天子,在天空中窜上窜下,连 连唱虎清亮
的、银笛般的歌声。路上遍布泥泞, 太阳照射着,腾起蒸气,散发出熟粪和腐
草的气 味。这就是家乡的景色,家乡的声音,家乡的气 息;这一切也许是清
新的、可爱的,但是我看愤 了,一点也引不起兴致。我来到塘边,往巴掌心
吐口唾沫低头挖坑。我一边挖,一边想心事。我 想:爷爷含辛茹苦,靠“鸡屁
股锒行”好容易供 我读到高中,对爷爷来说,供我读书,就象撤种 施肥一样
,期望我将来有出息,“一籽落地,方 粒归仓。”而我呢丨读了书,却打开了
眼界。那 无数缥缈的幻想,象春天的晨雾,浓密地罩住了 我的心。我曾一次
次走到潇水河边,凝望流水向 远方,想象大海的涪潴和神奇,想喝一口海水,
尝尝到底是不是咸的。我曾一次次对着大山发 呆,想象山外广阔的世界。从书
本上我学过发动 机的原理,知道汽车为什么会跑。当然,汽车我 是看见过的
,但没坐过|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 坐上汽车的滋味。火车呢,我根本没见过
。铁路 是什么样子的?图画上、电影上看到的是两根细 线,不可能,在细线
的下面,一定铺着一块块宽 铁板丨我曾把这种猜想告诉老师,老师笋了,感
叹地说:“好好读书吧,将来你一定会看到铁路 的^ ”我听老师的话,等恃这
一天。我努力学 习,应该说我是个成绩不错的学生。但是现在我 知道这一天
不会来了。文化大革命幵始不久,公 社中学就停办了,老师走了,课桌搬空了
。我回 到村子里,拿起父亲遗下的全套生产工具,参加了 生产队的劳动。冬
去春来,一晃就是四年了。我 并不厌恶劳动,因为我身上淌着农民的血液丨然
而脊春的骚动和热望,时时总在胸腔激荡,教人 心绪不宁^想起刚才爷爷叫我
来种南瓜,并旦象 传授秘方一样,要我保守选种的秘诀,仿佛今后 我的命运
,我的前途,只和南瓜相关。想起爷爷 的一生,想起爹娘和奶奶的死,想到几
十年来, 南瓜在我们一家三代人的生活中所占据的重要地 位,并且还将延续下
去,我就感到难过,感到悲 哀,
我一连挖好两个南瓜坑,直起腰,扶着锄把 休息一忽儿我看见塘里的水浮莲已
经发芽,长 出好些犄角般的尖叶子,绿色的、圆鼓鼓的苞素 翘起在水面上8产
卵的大肚子鲤鱼,时不时窜 起,用力摔下,溅起水花。池塘那边,有个五、
六岁的小女孩在抓蝴蝶玩儿。她穿着一件粉红色 的毛线衣,一条蓝色的背带裤
子,看打扮就知道 不是忖里的孩子,大约是谁带来串亲戚的吧!我
看了一阵,又低头挖土。但刚挖几锄,忽然听见 “扑通” 一声;抬头看,刚
才捉蝴蝶的小女孩跌 进塘里去了,叫都没叫一声,只见她那粉红色的 身子,
在水中沉浮。我顾不得脱衣服,立即跳下 去,拨开水淫莲,游到她跟前,一把
将她托起。 塘水并不深,只齐胸口,我并不费事就将小女孩 抱上岸。小女孩
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全村 的人。
乡亲们七嘴八舌叫喊1议论,这时我才搞清 楚这少女孩原来是区委书记李家栋
的女儿,是公 社的刘组委带来这里玩的。有人去报吿刘组委, 刘组委从生产
队长家里跑出来I醉鼸醸的,脚步 浮动,但他的脸却吓得煞白,額角沁出了冷
汗。 他从我手里接过小女孩,一迭连声道谢,临了, 又凑过来,拍拍我的肩
头,咕咕哝哝地说:
“啊啊,我一定向李书记汇报。唔,会有你 的好处的……”
谁想得到呢,就是这件偶然发生的事,竞改 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不过我当时并
没有将刘组委 的话放在心上,以为他只是烦口说说罢了。这个 刘组委,本名
叫刘大苟。因为他是公社蚩委的组 织委员,所以社员们都尊称他的官衔。刘组
委分 工抓这一片四个大队的工作,常在左近的村子进 迕出出,常在社员家里
吃派饭,喜欢喝几盅酒,
一天到晚总是睑块红彤彤的,嘴角老是叼根草棍 儿。人呢,倒很随和,社员们
找他解决什么问 题,他没有不应承的。但应承过后,立即就忘记 了。“哎呀
,是吗?我真的答应过吗?你看,你 看……真是对不住,那天我不该多喝了几
盅……” 他懊悔地拍拍秃脑袋,做出很抱歉的样子。于是 社员们原谅他了:
酒中忘事是很正常的呀丨然而 几时才有他清醒不忘事的时候呢?
我避开刘组委喷过来的酒臭,笑笑走开,继 续种我的南瓜去了。
南瓜种下去了,南瓜开黄花了;七月里由瓜 结得柚子大。一夭中午,公社派人
直接给我送来 —张通知书。通知书上写明,李冬平经贫下中农 推荐,经公社
党委批淮,被录取到铁道学院读 书并X月X日到省城报到,以及其他事项。我读
着通知书,将信将疑,心里评怦跳,赶紧跑回家 告诉爷爷^谁知消息比风还快
捷,道喜的乡亲们 已经挤满我家的堂屋。人们感到十分兴奋I盘古开天地到如
今,村里出了头一个大学生;这是全 村的荣耀呵!他们都说刘组委是个好干部
,赞叹 他说话算数。他们议论:对于救了区委书记女儿 的人,果然推荐上大
学,完全合乎人情道理,天 经地义。青年人则十分羡慕我,都说我运气好。
爷爷高兴得闭不上嘴,眼睛湿润润的,哆哆嗦嗦地说:
“搭帮毛主席,搭帮共产党丨”
到了晚上,爷爷闩上门,悄悄地烧起一炷香, 插在靠西墙八仙桌上的一只米升
里,墙上有个壁 龛,从前供菩萨,现在是“宝书台”,“宝书台” 上方贴着毛
主席像。其实爷爷并不迷信,他烧番 只不过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就象识字
的人念 语录一样〉爷爷是从苦海中走出来的人,他热 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
。他坚信一切好事、喜事 都是毛主席、共产党带来的,而一切坏事、糟事 都
是自己命运不济的结杲。二十年前,土改期 间,爷爷曾经闹过一次笑话。有一
天他到闹子上 去买毛主席相片,买完了又站着不走,左看右 看,售货员问他
还要买什么,他说还要买一张共 产党像,售货员笑了,说没有什么共产党像。
爷 爷说,有毛主席像,就该有共产党像,售货员耐心解释“老人家,共产党是
个组织,不是什么人,哪来的相片? ”爷爷振振有词地反驳,“莫巧 我,不
是人怎么又喊得万岁?呵? ” 一句话向搏 售货员答不上来。爷爷下定决心,
非把共产竞像 买到手不可。他坐在货摊前面不肯走了,惹得许 多人围垅来看
热闹。后来,乡长徐鸣鹤来了,好 说歹说,才把爷爷哄回家。这件事传得很远
,据 说当时县委书记做报告时,都讲了这件事,用以说明翻身农民对党的厚意
深情。人们没有讥笑爷 爷,而且都为他的真诚所感动,爷爷插好香,对我招招
手,我明白爷爷的意 思,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朝毛主席像鞠个躬。
“几时到省城去呢?通知上讲了没有? ”爷 爷问我。
“讲了,二十五号报到,就是旧历初九 ”
“初二、初三、初四……”爷爷掐指算着,
“哎呀,前后只有七夭了。怎么个走法? ”
“要坐汽车,还要坐火车。”
“那要几多盘缠呵? ”
“不晓得。”
“去公社打听清楚……”
“我明早就去。”
二天一早,我正准备出门,刘组委就来了。 见面就对爷爷说,我这次能上大学
,是他大力推 荐的结果,又说:“当然萝,也是冬平自己表现 确实好;舍己
救人呀,救了李书记的女儿,说明 他对党的感情多深厚呀。我们不培养这样的
接班 人还培养谁呀? ”
刘组委一迪说,一边很亲热地搂住我的肩
膀。
爷爷满面堆笑,不知该怎么表示对刘组委的 感激才好;两只手搓了半天,才说
“刘组委,我想,我想……”
“什么事呀?,’
“我想请你老人家来吃晌午饭,可又没有什 么好菜……”
“干群一家嘛,讲究什么好菜罗,马马虎虎 杀只鸡也就得了。”
“哎哎,杀只鸡,杀只鸡……”爷爷欢欢喜 喜地应道。
“不要费事寻佐料,红枣、金针都不要,放 点盐,蒸烂就可以了;我这个人顶
随便的……” 刘组委嘱咐之后,摇摇摆摆走了。
爷爷叫我快烧开水,自已拎个瓶子去代销点 打酒。他穿过村巷时,脚步匆忙,
见人打招呼。 于是人家就问他:
“一早就打酒呵? ”
“可不是,刘组委在我家吃晌午饭昵 ”言 语之间,爷爷觉得很光彩。
中午,刘组委来了;左手捏酒盅,右手掌筷 子,吃完了一只鸡,连场也喝光。
爷爷看着他 吃,生怕盐放多了。还好,刘组委自始至终没嫌 弃。他打个饱隔
,弯腰从地上捡根草棍,用牙齿 劈细,塞进嘴里剔牙齿,半睁开惺忪的醉眼,
很 关心地问道:
“冬平上大学还有什么困难吗? ”
爷爷将我打发出去,然后才说:
“坐汽车、火车耍很多盘缠吧? ”
“唔,二十元钱是少不了的。”刘组委说翁 “那么多? ”爷爷吃惊了。
刘组委哼哼两声,故意这么说^
“到莩校还要缴伙食费呢。”
“多少? ”
“一个月总得十几元吧。”刘组委信口胡
扯。
“那么多?吃什么海参席呀?月月都要? ” “月月要吃饭嘛。”
“月月十几元,我哪里去寻……”
“读大学哇,好耍的吗?比过旧时中举人 啦。”刘组委开导爷爷:“老人家,
喂鸡还得舍 把米呢,莫舍不得钱。等冬平三年大学毕业出 来,当上干部,就
捧上社会主义铁饭碗啦。一个 月因五十元工资,月月领,算箅一年有几多呀I
哈,到那时,你老人家怕要晒票子啦! ”
“说是那么说,”爷爷说,“可眼前难啦, 就是树叶当得钱,我也没梯子摘^
”
“那怎么办呢? ”
“我找找队里看看。”
“生产队的情况我还不晓得?咋天想买根牛 绚,都支不出钱啦。”
“唉^”
“冬平实在去不成也不勉强,換人顶替也是 可以的。”刘组委说 ^
“莫,莫! ”爷爷急忙应道。
“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先卖了吧。”沉吟 片刻,刘组委又说。
“卖什么,南瓜还嫩着呢。”
刘组委哈哈大笑起来丨爷爷叹了口气。
“老人家,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不好”
“你说……”
“你不是有副柏木棺材吗? ”
“是,上了三遍生漆的 ”
“卖了吧,我出三百元。有了三百元,给冬 平付伙食费就不用发愁啦I怎么样
?哦? ”
“刘组委……”爷爷好象突然受冷,声音发
抖了。
其实我没有走远,一直站在门外听他们说话。 听得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走
进屋里,对爷爷 说
“爷爷,棺材不卖;我宁肯走路走到省城! ” “唉,那么远都走得到的? ”
爷爷说。
“好呵,有志气,我支持你的革命行动1 ”刘 组委瞧瞧爷爷,瞧瞧我,鼓劻说
,“艰苦奋斗
嘛,发扬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光荣传统。哈
哈……”
刘组委打着哈哈走了。
整个下午,爷爷闷头不说话,脸象干苦瓜, 平地又添了许多皱纹,临到傍晚,
爷爷说要去找 盘老五,想想办法^盘老五是个放排人,我母亲 喊他表叔,我喊
他舅公。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来 过我家,铪我买来一包宁远山水糕,这是我吃
过 的最好的点心。我记得他是个快活人,黑黑瘦瘦 的,很精千。盘老五住在
河流上游的青竹寨,离 我们村有三十里。我要陪爷爷去,他不让,自己拄 根
茶木拐棍出门走了 想到爷爷为自己奔波,这么 大年纪顶着星星走夜路,我心
里很不安,半夜睡 不着,听见窗外的蟋蟀叽叽叫。
天麻麻亮,爷爷就赶回来了,喜洋洋地说:
“好了,好了,不用芘盘缠了。盘老五他们 刚好扎了一张排,直放省城。你搭
排去,搭排 去……”
尽管我知道放排到省城,最快也得二十 天,肯定赶不上学校定的报到时间了。
不过我 还能讲什么呢?我也觉得高兴:爷爷的柏木棺材 不用卖了。
爷爷足足为我张罗了两天,买来一个很大 的黄布挎包,还有一双解放鞋丨鞋子
是四十三码 的。爷爷说:
“冬平,你穿穿试试。”
我穿上鞋,后跟几乎可以塞进拳头我说:
“爷爷,鞋子买大了。”
爷爷说:“我晓得。可是划得来呀,比四十 码的长那么一截,才多花几角钱呀
!再说,你的 脚怕还有长呢。”
临走的头夭晚上,爷爷拿出担小竹箩,一头 装棉被衣物,一买装米,外加三只
嫩南瓜。爷爷 说,南瓜摘早了,可惜了还说』“到排上煮嫩 南瓜吃吧,你舅
公也会喜欢的。”他拿出十五元 钱(除两张五元之外,其它都是角票〉用块塑
料 布包好,塞到我的口袋里,又拿出针线,将袋口 缝起来。
“爷爷,我来缝吧。”
“你毛手毛脚的,不牢实。”爷爷缝好袋 口,叮嘱道,“记得莫脱衣裳,隔一
时就要摸一 摸。到了学校,头一件事就缴上伙食费。我们是 贫下中农,不欠
国家的……以后呢,爷爷再难, 也会月月给你寄……你要好好读书,有出息…
…时 最后,爷爷又拿出一个纸包,塞到我手里, 很动情地说:
“你长这么大了,爷爷从来没给你买过一粒 糖吃……今天,我下狠心买了一包
,你带到排上 慢慢吃吧。好,你歇吧,明早爷爷喊你……”
我打开纸包一看,发现里面包的不是什么水 果糖,而是二十几粒白色的樟脑臭
丸。我想笑, 可是笑不出来,只觉得心头浦上一股辛酸
然而,我到底年轻,情绪是容翕转换的。不 —会,我躺在床上就想着別的事情
了:真的,我 运气真好,有机会上大学,而旦是铁道学院! 呵,多年的梦想
就要实现了:以后不但能辑到火 车,坐上火车,而且还会成为铁路的修筑者。
“是的,我要好好学习,我要修一条铁路,一直 修到家乡这偏僻的山区来,让
爷爷也坐一次火车, 报答他的恩情……”我这么想着,沉沉入睡了。
半夜里,我酲来。月光很好,从窗外照射进 来。我发现爷爷赤着脚,披件单衣
,走到我的床 前,伸手摩挲我的头发,我的脸庞,我的身 子……后来,他两
手交迭在瘦弱的胸口上,长久 地站着,嘴唇无声地颤动着,随后大滴大滴的泪
珠,从眼睛里缓慢而均匀地流下来,亮晶晶地沾 在白胡须上。
我忍不住了,翻身坐起,一头栽进爷爷怀 里。我有很多话要对爷爷说,但只说
了一句:
“爷爷,我要修一条铁路……”
第二天早晨,爷爷挑着担子,送我到潇水河 边。一些乡亲也送我到村口,嘱咐
说^
“以后有了学问,莫忘了爷爷,莫忘了大家
来到河边,太阳升起1在一处长满青草的河 坡下,一张带梱的木排已经弯在那
里。木排上有 三个人,其中有个干瘦的老头,赤膊短裤,满头 白发;我依稀
记得这就是我的舅公盘老五。
盘老五将我的东西,一件件接到排上,又伸 出手将我拉上木排。他使劲捏捏我
的脸蛋:
“冬平伢子,还记得舆公吗? ”
“记得。”我说。
“好家伙,大学生罗丨”
盘老五豪爽地朝爷爷挥挥手 “老哥,转去 吧,孙子交给我,一百个放心! ”
三支篙子一齐撑,木排缓缓离开河岸。爷爷 似乎又想起什么,急忙走几步,一
只脚踩到水 里,可是木排一下子就进入中流,顆水漂走了。
回头望,在寥廓的天宇下,在一排苦楝树的 后面,雜出一些乌黑的房顶一这就
是生我育我 的村庄。在荒凉的河岸上,爷爷仍然一只脚踩在水 里,一动不动
地凝望6我不由心里喊道:
“别了,故乡!别了,爷爷! ”
木排在潇水上缓缓漯流,每小时大约以六、 七华里的速度前进,坐在排上可以
仔细观看两岸的景色。潇水是一条没贫任何航棕的河流。正因 为没有任何航标
,使它显示着一种单纯的、质 朴的、天然的美,恰如山区那些不事装饰的女
子。在它的上游,大部分河道都被夹在两岸的青山 之中,好象一条走不完的长
廊。它的流水淸得出奇,树影映在水面上,连枝杈间的鸟巢都可以看 清楚。只
要你在潇水上游航行过,一定会产生这 种奇异的感觉:天地之间的界限似乎完
全不存在 了;鸟儿在水底飞翔,鱼儿游上山冈;人呢,根 本摘不清自己到底
是在水中,还是在天上。周围 的一切都是绿的,绿得教人心醉。唯独在河道的
远方,蒙蒙的雾气,荡漾着一抹幽蓝,这蓝色时 时召唤你,引诱你,逗起你的
无尽遐想。可是你 往前走,那幽蓝又变成绿的了;你永远别想到达 那个境界6
有时候河流出了峡谷,失去山的约束,就变 得比较宽阔,水也变浅了,在石滩
上发出欢畅 的喧哗。但转一个弯,山又将它紧锁起来,使它 恢复了平静。有
多少个河弯,就有多少个筒车。 巨大的筒车,缓慢地旋转,日夜不停地将河水
提 上来,泼泼洒洒地倾倒在凌空架起的木槽里。 这些筒车已经旋转了多少年
?不知道。它还得继 续旋转到何时?看它们那固执的劲儿,似乎要永 远旋转
下去。它们发出咿哑的歌唱,这个声音刚落,那个接着又唱起来,仿佛在叙说
一个古老的 神话: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 ―娥皇和女英,
从遥远的北方来寻找他的下 落。扶疏迭翠的长青树呵,百态千姿南方的山她们
在这中间趟出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就是今曰 潇水的河床。她们一边走一边哭泣
,滚滚的泪珠 落在小路上,泪珠化成了清清河水。为什么潇水 这样曲折多弯
?那是因为当初娥皇和女英左親右 盼,时东时西,踯蹲徬徨。为什么潇水那么
多浅 滩深潭?那是因为当初娥皇和女英哀伤欲绝,时 而踽踽而行,时而顿足
捶胸‘
缥缈的神话,越发增添了潇水的美色。然而 它毕竟太幽静了,太单纯了;幽静
容易产生寂 寞,单纯过份就是单调。
我坐在木排上,起初目不睱接,意趣盎然: 看山看树,看水看天,看一些怪模
怪样的岩石。但 不久就感到有点腻烦,渴望能看见一些活动的东 西:牛啦,羊
啦,狗啦,特别是人。然而掙边任什 么也没有,只有旋转的筒车,它们一个个都
象善良 的、脾气执拗的老人,镇日价劳作着,把流水注 入土地,使植物生长
起来。意识到自己的贡献, 也许它们是幸福的。可是春天淫雨,夏日醅热,
秋夜绵长,到了冬天,风雪弥漫,除了呼啸的风 声什么也听不见;而顶顶凄凉
的莫过于一辈子孤孤单单……啊,它们是不幸的……后来,我仰头 看蠕动的云
朵,看一只鹰在上空盘旋I它好象护 送木排航行。终于在远处出现了一个渡口
,一只 野渡靠在白石埠头上。旁边有儿个妇女在搓洗衣 衫,棒棰一起一落;
打下去时没有声音,举起时 反而砰砰地响…… ‘
寂寞难耐,我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但是排 上的其他三个人也是闲着。盘老五
坐在一边,用 根铁丝捅他的烟杆,捅一桶I敲一敲,吹一吹, 铁丝拉出来的烟
尿烟油,两只脚趾一夹,就拭干 净了。于是再捅、再敲,再吹……仿怫永远也
弄 不完。那个青年排工,名叫石牯I我上排之后,没 听他开口说过话。他个子
很高,很挺拔他也是 赤膊短裤,凡是身体棵露的部分,都闪射出古锎 色的光
泽,浑身都徉溢着青春和力量的美。不过 现在他斜靠在棚门的柱子上,神情阴
郁、愤怒, 一副狠巴巴的样子,象狼一样半眯眼晴,时不时挫 动牙巴骨,似
乎恨不得啮碎什么东西才好。唯独 老实巴脚的赵良,站在木排的前端,一本正
经地 掌握着排招,他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扁平的脸显 得很和气憨厚。他费力
地推动排招,姿势很笨 拙,象钟摆一样左右跑动。他哼哼畴哧,浑身流 汗,
可是无论怎么费力,他似乎也没想到喊人 帮忙。
“往左一点,往左一点……”盘老五连眼皮 都不抬,老气横秋地指点着,俨然
他是排上的指 挥官。
石牯狠狠瞭了盘老五一眼,敏捷地走过去帮 赵良扳招。
盘老五看看石牯,满意地笑了。他装上烟 杆,点燃抽着,悝悠悠地对我说:“
嘿嘿,家有 家教,排有排规;年轻人嘛,就该多揿点事,气 力好比泉水,随
舀随来。”
“老货 ”石牯骂道。
“谁是老货? ”盘老五站了起来,
“你丨”石枯直截了当地说,“你干了什 么?拖木、扎排、搭棚,你尽抄起爪
子,三百斤 的野猪,全凭一张嘴 ”
“老弟,少了老子这张嘴怕还不行哩。” “不见得。”
“试试看。”
“你走嘛,离了张屠户,吃不了连毛猪。” “没有金刚钻,怕也揽不了大磁缸
哟! ”
“够啦,放张排一千块,凭什么你得四百, 我和赵良得三百? ”
“凭什么,凭我是盘老五! ”盘老五拍桕胸 脯,“四百三百,是副业队定的
,有言在先,你 放什么臭屁! ”
“不公平合理就不行! ”
“你咬我个卵!你给我滚1 ”
“你滚! ”
“咦,想打架? ”盘老五将烟杆插进裤腰 里,朝手心吐唾沬,“小子,来,
看谁下水 ” “哼! ”石牯冷笑着,目光闪闪,向盘老五
迎上去^
赵良慌忙丢下排招,插在他俩中间,伸开胳 膊拦住石牯:
“这是干什么啦I这……”
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呆了。
“让开,今天非出口气不可! ”石牯将赵良 推个趔短,带着狂热的兴奋,猛
地扑岗盘老五。
但是盘老五灵巧地闪开了,不知怎的弯腰一 跳,就转到了檝子的后面。他笑了
,笑得很响 亮,把岸边的几只水鸟都惊飞起来
“嘿嘿……”赵良知道盘老五故弄虚惊,也 跟着笑起来
受到捉弄的石牯,气鼓鼓地站在那里,进退 两难。
“不,好鸡不跟狗斗,我不跟你打架……” 盘老五优雅地摇摇头,那尖利的目
光仿佛洞穿了 石牯的五脏六腑 “因为你并不想真打架,如果 是真的,盘老五
一定奉陪,老弟,你心里憋气
啊,想往我身上出气吗?不行,我盘老五才不做 出气筒哩……唉,我知道:日
子过得好烦闷哟, 你我都一样……”
他从拥子后面走出来,走到石枯的眼前,友 善地把’只手搭在对方的肩上。
“我知道:你并不计较多出点力气,也不在乎 三百四百;现在眼前有座金山,
你也不会绽开笑 容。不过你何必那么认真?为女人折磨自己,划 不来!女人
啊,好比树上的花,今日开了,明曰 就落了;好比河里的水,这下子粘住你,
裹住 你,眨眼间就流走了?远远的,无琮无形! ” “胡说八道卜〃石牯推开
他的手,坐到一
边。
“我从来不胡说八道,旧时的放排人,谁不 是一个码头,一个姘头,我见得多
啦!可是我为 什么没成家,直到如今光棍一条,为什么,你们 说为什么…”^
自然没有人回答。盘老五自言自语地说下 去,声音变得温柔、深沉:
“我十五岁放排,天做帐,水做床,一根篱 子闯江河,四海为家。一开头老排
工就告诫我: 放排人千万莫成家,累赘不说,到头来总归害了 人家的好女儿
一活着教人守活寡,死了叫人尸 首都寻不到。他们说:排靠码头就是家,要找
就 找野老婆吧。我不信他们的话,满心想找个好女 子,成家立业,那一年春
天,我放排放到祁阳渡 口,木排就弯在浯溪的柳树荫下。这天清早,有 个小
女子到河边来洗衣,木排将步头挡住了,她 就对我说:‘放排的大哥,让我上
排洗衣好不, 我说丨‘你来吧,不过要怏点,要不我一解缆, 就把你带走了^
’ ‘你带吧,哪怕到天边。'她笑 着说,露出两排好看的白牙齿。我一边看她
洗衣 服,一边跟她说话。她的衣脲洗了很久,我们的 话说了很多,末了,她
站起身,一手提起篮子, 一手将胸前的长辫子甩到背后,向我笑笑,上岸 走
了。她的棒棰丢在排上了,我没有追上去喊 她,满心想等她自己回来取。第二
天早晨,她果 然来了,问道:‘放排的大哥,可看见我的棒 棰? ”我说:‘
喏’在这,等你来取等了 一天。, ‘为根棒棰,耽摘你一天水路呵^,‘是拫
好棒 棰,丢掉你会心疼的。’ ‘放排的大哥,你心真 好,是金子做的吗?,
一来一去,我和那小女子 舍不开了。木排一连弯了四天,第五天无论如 何得
解缆了;那女子来送我,眼泪沙讲不出 话。我答应放排到省城就立即打转身,
绐她买戒 指,买镯子,买件苏州的纺绸衫。妯红着脸,羞 答答地伸出两只手
指,轻轻揪我胸前的纽扣。 她说,从清明到端阳,她天天都会在这渡头等
我,夫失都穿件红衣裳,让我慯老远就看得苋
“哈,也穿件红衣裳,也穿件红衣裳哩! ” 赵良有点兴奋,用肘子推推石牯
。
石牯抬头看看盘老五,眼晴放亮了。
“后来呢? ”我没听过这种故事,觉得很新
鲜。
盘老五点燃一袋烟,抽起来:“唉,马尾穿豆腐不能提那年春水紫,排到观音
滩,迎面 来了拖驳的洋船,躲也躲不及,排一横,洋船拦 腰一撞,木排断了
缆,撬棍飞上夭,排散了,木 头全都‘赶羊’了;人落在水里,九死一生。我
们三个伙计,沿河追木头,收起不到一半。丢失 木头,不但拿不到工钱,还要
赔木头;赔不起, 只好求人做担保,以后慢慢赔,加利息……身上 什么也不
菊,只有一条牛头短裤子。千里迢迢往 回走,边打零工糊口边赶路^紧赶慢赶
,正好端 阳那天赶回到祁阳渡口。隔岸打一望,果然看见 那边河岸的柳荫下
,站着一个穿红衣的女子。我 想喊,可是味不出来。我答应给她买的戒指在
哪?镯子在嗛?纺调衫在哪?我凭什么到她家去 说媒提亲?情意再好,当不得
饭吃,即便她肯嫁 我,可我拿什么来养活她?我欠的是‘磨盘债、 压得死人
呵……不,我不能害她……这么想着,
我就硬起心肠,扭身走开走了很远,还看见绿 色的柳葫,托出一点醒目的红色
,那是她……” 盘老五习愤地摇摇头,又继续说I “自然,我难受了一些时候
,不过后来也就 好了。我相信了老排工们的话、取排人子”要成家 一〜还是鍩
水夫妻好,霈水夫妻无牵“……当 然,这是旧社会的事啦。不过,如今又有什
么不 同?河是一样的河,排是一样的排,风吹雨淋日 晒蚊虫疫;寂寞、烦闷
,散排死人的事照样有…… 苦嘀,放排的人丨”
盘老五打住不说了,轻轻敲着烟杆。沉默了 一会,石牯站起身走到一旁,他的
面容又变得十 分阴郁了。
赵良不安地咳嗽两声,咕咕哝味地说:
“真的,我不该半路出家,来放排。” 盘老五说丨“我跟你讲过的。”
“没法子,一家九口要吃饭,超支太多
了。”
“三苜块钱不好挣的。”
“唉,老婆孩子在家不知怎么担心呢。”赵 良那扁平的脸也起了阴云,小心翼
翼地问道, “老哥,咱们不会遇到那样的事吧? ”
“什么?遇到穿红衣裳的女子? ”
“不是,我是说,万一散排……”
“蠢话! ”盘老五很不高兴地嚷道,“有我 盘老五在,你一百个放心;万一
出了事,有我有 你,工钱拿不到,我包赔你三百块I ”
“死牛皮! ”石牯打横炮,顶他一句,“到 时候你自己还不是卵子椅光! ”
“咦,你小子今天硬耍跟老子过不去? ” 石牯不理会盘老五,心事重重地叹
口气,钻 进棚子里睡觉去了。
河面上斜斜地漂近一只竹排,竹排上站着一 个老渔夫,四只鸬鹚蹲在翘起的排
头上,甩动湿 漉漉的毛羽。
看见打渔人,盘老五髙兴了I “喂,老魏头,你还没死呀!有經鱼码? ” “
哈,老五,你好口搞哟。鳃魚有咧,两三 斤-一条,是钓的……”
“拿出来看看。”
竹排靠上木排,老魏头从篓子里提出一条红 尾大肚子鲤鱼,鲤鱼活蹦蹦甩动,
在阳光下鳞光
闪闪。
“好家伙,正好今天我要请客。”盘老五
说。
“请谁呀,相好的? ”
“哪里话呢,喏,这是我外甥孙子,搭我的 排去省城1 ”
“去省城耍了啊!分 “耍子,去读书,读大学! ”
“年纪轻轻的,看不出^ ”
“有志不在年高哇^多少钱? ”
“讲这个干什么,随你给吧! ”
“两块,拿着。”
“我吃点亏吧。”
“吃亏不吃亏,总比你拿到闹子去卖好,省 得东藏西躲,让人家抓你的资本主
义……”
“唉,唉,如今打鱼也犯法哟,真是^” 老魏头将篙子轻轻一点,竹排就漂走
了。
盘老五将鲤鱼拴牢,浸在水里,让它跟着木 排游动。
“冬平啊,闹了半天,舅公还没踉你讲讲话 呢,你过来。”盘老五生怕寂寞,
又起了新话 题,“你上的什么大学呀? ”
“铁道学院。”我走过去答道。
“搞什么名堂的呢? ”
“学修铁路,造火车。”
“哈,这是好事,学吧,学吧,快学会,也 在潇水边上造它一条铁路;火车呜
的一声跑得多 快当! 〃盘老五热烈地说,“到那时我们放排出 去,回来就坐
火车,不要扛篙走路罗! ”
赵良在一旁听着,深思熟虑地说I “不过,
有了铁路,火车拉木头,还要你放排吗? ”
“可也是,那我们这些放排佬干什么去,靠 什么生活? 0子怎么过?哎呀,不
要铁略也罢丨” 盘老五摇摇头,笑了。
这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谁也不能解答。 太阳当顶,水面上金光乱跳,撩得人
眼睛发 花,昏昏欲睡。一时找不到话说,盘老五又捅他 的烟袋。木排流过的
地方和将要流向的地方,完 全一样:山峡1岩石、树木、河弯、筒车1 一只 鹰
依然在头上盘旋。后来,木排出了一个山峡, 沿着低低的右岸流淌;右岸展开
一片宽阔的田 野。正是双抢时节,靠岸边的一线稻田里,有许 多男女社员在
割稻子;看得见禾镰闪亮,听得见 禾桶砰砰响。没有一丝凤,溽暑在残酷地烤
炙着 他们。他们的背部都被汗水浸透,他们时不时站 起来透一口气,仰头望
天,企求一片遮阴的云 彩。这种炎热仿佛也传染到木排上来了。盘老五 脱去
汗衫,接着又毫无顾忌地脱掉短裤,于是便赤条条地立在排边,面对河岸。
“呜喂”盘老五逗风,亢奋地发出一声尖叫。
叫声引起岸上人们的注意,首先是两个放牛 的孩子尖声笑起来:
“吔,吔,看呀—”
割稻子的人全都直起腰杆。开头他们木然地 向河面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但很快人们就 犮现了赤身裸体的盘老五。于是男人们呵嗬喧天 叫唤3妇女们呢
,背转身去,也有两个勇敢的大嫂,并不忌讳,杨声骂道:
“老不死的,砍脑壳……”
“狗伢子,捡石头砸他 ”
放牛的孩子得到大人的支持,沿岸追逐木排,边追边砸泥块。
“喂,使劲呀,瞄准呀^”盘老五挺起身 子,顽童一般纵声大笑。
‘上嘿嘿,嘿嘿……”赵良也眼着笑了。 起初我对盘老五的举动感到新奇,惊
讶和不 可思议。但经这么一闹,窒息和闷热似乎消散 了,恼人的寂寞也被冲
破了,我不禁精神为之一 振,甚至惋惜木排流得太快,将两个扔泥块的孩 子
甩远了,再也听不见岸上人们的声音和那些流 汗的脸庞了。
盘老五双臂一举,跳迸河里,沉到水底,又 浮起来,喷着鼻子对我喊道:
“下来呀,凉快极了。”
经不起他的怂恿,经不起水的诱惑,我忘圮 了爷爷的囀咐,脱下了衣服然而在
脱裤子时, 我到底有点犹豫。
“怕什么丑呀,父母生的东西呀……”盘老五大声催促道。
我猛地褪下裤子,一下就全身扑进水里。完全赤裸的身子,浸在清凉的河水中
,你简直不能 想象有多么惬意!全身好象顿时解脱了 一切羁 绊,自由、轻松
、爽滑!那些长期没有直接接触 外界的皮肤,在凉水的刺激下,麻苏苏的、痒
哈 哈的^受到惊扰的小鱼小虾,乱冲乱撞,一时撞 在肚皮上,一时撞在胯裆间
,不由你忍不住笑出 声来。
“痛快哟,自在哟哈,哈,我为什么放排,贪的就是这个”盘老五泡在水里,
手攀木 排,雒出脑袋,兴奋地大谈生活的哲理。他说“人是聪明的吗?不,最
傻最棄的就是人…… 出如说吧,天热得这么厉害,谁不思意脱个精 打光?但
是不行,偏偏要穿衣服,讲究的还穿两 三件,搞得汗爬水流。人啊,就是这样
,专门自 己找麻烦,自己折磨自己……还有:你也是人, 我也是人,为什么
你噱开会我就得去,你吹哨子 我就得快跑,你下命令我就得服从,你说我搞资
本主义自发,是反革命,我就得挂上黑牌子,低 共认罪? 人啊,难道应该这
样互相折磨,互相 残害的吗?唉,这些年,人,.真是越来越变得可 鄙、可憎
、可恶、可恨了I我常想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待在排上不起坡,自己一个人想怎
么样就 怎么样。可是多么奇怪,上了排,痛快、自在又 是这么短促;只消半
天,偏又想看见人一各种 各样的人!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
正如盘老五自己说的,一时痛快的自由感很 快就消先了。他那兴奋的情绪随着
他的话,很快 就冷落下来。他从水中爬上木排,让太阳晒干身 子,穿起短裤
。
整个下午,盘老五不再说话。他坐在拥边, 曲起双腿,肘子支在膝盖上,两手
虎口交迭,托 住下巴,脸上流露着苦恼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石牯始终没有
从棚子里出来,他好象有意把别人 遗忘,也希望别人遗忘自己。还是赵良在掌
招, 他注视着前面的河道,憨厚的脸庞,倒是一副与 世无争的样子。
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见水波在 木排的缝隙间拍拍作响。滞闷的空
气中,振荡着阵阵吱吱声,好象是蝉鸣,但又不是。叫声断断 续续,低回、婉
转、悲凉,时而从左岸传来,时 而从右岸传来。我怎么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从
嘛 儿传出的声音,是什么发出的声音。我看见两岸 的山边,生长着许多艾蒿
,它们在烈日的淫威 下,全都委屈地垂下了头^想必是它们在歌唱 吧,用歌声
哀诉它们所受的煎熬吧!……那不可
捉摸的声苷多么令人烦闷啊,它不但没有打破沉 寂,反而把一切都叫得更加昏
昏欲陲了。,
……当我从瞌睡中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沉, 木排也已停下,弯在荒岸的一棵老
棒树下^老樟 树的躯干倾斜向河面,把茂密的枝叶罩住木排。 树荫投下清凉,
河上吹起微风,驱散一天暑气0 我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原来盘老五早将饭菜
煮 好:一大碗鱼,一大碗炒腊肉,摆在我的面前。 盘老五手里拿着一只大玻
璃瓶,对我说:
“吃饭,今天算是II公请客。你不喝酒? ” 我笑笑,装裤一碗饭,埋头吃起
来。
盘老五给自己琬里倒酒,端起呷一口:“哈, 好酒,好酒1 ”他又显得很快活
了。
他喝了几口,又说I “唉,喝孤酒没味;赵 良,你来! ”
赵良也正躲在一旁吃饭,嘴里含着饭粒,笑 着摇头。
“怎么,看不起我犇老五? ”
赵良无奈,只好靖着饭碗、菜碗凑过来。盘 老五一看赵良的菜琬就笑了 :
“墨黑的盐菜干,你老婆就给你带这个? ” “不,还有四只盐鸭蛋。”
“难得呵,”盘老五嘲弄地说,“可也奇 怪,你这身好膘是哪里来的呢? ”
“平常我还是讲究营养的。”赵良并不介 意,解释说,“每年农忙时节,我家
总得吃斤把 酱油一再穷,我也舍得……”
“你真舍得,真舍得呵! ”盘老五放声大
笑。
赵良不知他为什么笑,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我也觉不出有什么可笑的;实在说
,赵良舍得吃 酱油就已经很奢侈了,我长到这么大还不知道酱 油是什么滋味
呢。
“吃吧吃吧,这鱼肉,全放了酱油呢。”盘 老五说。
“嗯。”赵良夹一小块腊肉放进嘴里嚼着^ “喝酒。”
“嗯。”赵良在盘老五的琬里呼了一小口, 就起身走开了,说:“烧点水,泡
碗茶喝;我带 了点老叶子。”
看得出赵良是不愿多吃盘老五的东西I他对 自己仔细,对别人也仔细4
盘老五闷头喝了一碗酒,太概觉得怪乏味 的,挑衅地軔棚里喊道:
“石牯,有本事出来,咱们对喝三碗。” 石牯果然钻出棚子4头发蓬松,眼睑
肿胀。 他斜瞟盘老五一眼,什么也不说,抓起酒瓶就往 碗里倒濟,倒满一碗
,一仰脖子就灌下去;再倒,再灌,一连三碗,象喝凉水一样順当。
“哈,好家伙,是角色I ”盘老五受到刺 激,兴奋起来:“看我的……”他根
本不用碗, 倒憋一口气,嘴对嘴,将剩下的半瓶酒咕噜噜直
灌下去。
“哎哎,这样喝法,可惜了彳赵良心疼
地说。
“可惜什么,酒造出来就是人喝的……石 牯,再来,还有一瓶……”盘老五喘
着站起,张 开嘴巴,蹒跚几步,抓住石牯的手。石牯臂膀轻 轻一推,盘老五
打个踉跄倒下去,再也爬不起 来。
盘老五醉了,开头嘿嘿直笑,后来嚎哭,一 边哭一边骂人,骂区委书记李家栋
,骂公社刘组 委。
“……姓李的,姓刘的……你们要讲良心 呵I我,盘老五,风里来,雨里去,
为集体放 排,嫌几个活动钱,凭什么说我……资、资本主 义……斗得老子好
苦呵1跪瓦片,顶磨盘……嗽嗽,老子犯的什么法……共产党我见得多,当年
徐区长和我换过裤子穿……你们这号共产党…… 假的……败类……嗽哦……”
盘老五嚎哭着,疯疯癫癞朝水里跳。赵良抱 住他,埋怨石牯:
38
“你逗他搞什么,整成这样,怎么办? ”
“好办。”石粘从棚子里拿出一根麻绳,三 儿下就将盘老五拦膜捆在拥子的人
字架上。
盘老五瞪起血红的眼睹,对石牯叫道:“刘 大苟捆人啦……谁来救救吧!救救
吧……”
黄昏过去了,黑夜降临了。
盘老五哭闹、挣扎一阵,好容易才安静下 来。赵良和我将他解脱,扶他进棚子
睡下。他虽 然毫无知觉,但脸容却是悲戚的,皱纹里、胡茬 上沾满了眼泪。
“他心里难过^”赵良说。
“到底是为什么事呢? ”我问3 “唉”赵良躺了下去。
我等着他回答,但他很快就睡着了,发出畹 亮的鼾声。河畔的蚊虫成群闯进狭
窄的棚子里 来,象锥子一样叮人。我虽然困乏,伹实在睡不 安,只好从栅子
钻出来。
月亮还没有升起,星星很稠,却十分遥远 岸边浓重的树影压迫下来,使人缉得
心胸郁闷。 我看见岸上有个人影在晃动,星光映出他那挺拔 的轮靡;那是石
牯。他在萆丛中徘徊了好一阵, 后来站住了 I象石像似的一动不动“他发出含
棋 不淸的自语,接着就哼起了一首忧郁的情歌;调 子是很熟悉的:
我带来镯子,
你的手在哪里?
我带来绸衫,
你的身子却属于别人!
你若是还有情,就来见面|
见一面,我死也甘心^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黎明时分,浓雾象棉 团似的从上游滚滚而来;爬上河岸
,越过树丛,
、 向两侧泛滥开去。赵良最先藺来,接着我也醒 了。浓雾塞满了小棚,沽在脸
上湿漉琅的、滑腻 膩的;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好大的雾啊! ”赵良说。
“好象下小雨似的。”我说。
“是你吗?我以为是老五。”
“他还睡着呢二”
“石牯呢?”
“我睡的时候,他还在岸上唱歌,半夜了
“你该喊喊他。”
“我不敢,他好凶……”
“其实不凶,心蛮善,平日有讲有笑的……
我跟他一个村,看着他长大,我知道的……”赵 良钻出草栅,继续说:“唉,
年轻人想不开,得 找找他去 ”
“我也去口 ”
“来吧。”
我们在排边撩起河水洗洗脸,跳到岸上。河 岸是一抹斜坡,开头一段被大树遮
掩着,那雾仿 佛是铁灰色的。我们摸索着向上走,脚下时时踢 绊着深深的狼
筋草;草上的水珠立即就将我们的 裤脚打湿了。来到河岸上,雾稀薄一些,顔
色也 淡一些,但是五步开外依然朦胧一片。我们踏着 荒草向右边走了十几步
,碰到一个黑糊橱的东 西,用手摸摸,是打谷机口
“石牯,你在哪儿? ”赵良喊道。
四野悄无声息,喊声闷闷的,消融在浓雾之 中。不知什么地方,有两只鸟在叫
,叫声很特 别,好象在不断重复一句话:
“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他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我问。
“谁? ”
“石牯。”
“是啊,这年头,不知怎么搞的,令人难受 的事那么多,各种各样……”
“他呢,好象是为婚姻问题是不? ”
“嗯。”赵良放低声音,“我告诉你,你莫 对别人讲I他不愿让外人知道……
”
“为什么? ”
“他要杀人”
“呀―^”
赵良告诉我:石牯和同村的一个女子相好,那女子名叫改改,是土改那年生的
。姑娘不但身 坯子长得好,性情温柔,办事又有主见,当生产 队的妇女队长
。石牯和改改从小一起长大,肠子 通肠子,心肝贴心肝,虽说没订亲,村里人
谁不 承认他俩是天生一对?可是前两年,石牯死了 爹,瞎妈妈又病倒在床,
欠了不少债;没办法, 石牯只好请求到公社副业队,出门学放排。旧话 说:
好女不砍柴,好男不放排,但改改不计较这 个,她体谅石牯,信任石牯。她说
:“石牯哥, 你安心去吧〗你妈就是我妈1早梳头,晚冼脚, 我会照应她老人
家的。”石牯规规矩矩放了两年 排,攒下钱,还了债,另外还买了一床绣花被
面,一对白布枕头。今年春节过后,石牯和改改 正准备去公社登记结婚,县里
却来了通知,要改 改参加“农业学大寨观光团”到外地去学习。改 改说:“
石牯哥,我十天半月就回,那时再登 记好吗? ”石牯说:“好,我也再放一
趟排,给 你买镯子、戒指、纺绸衫……”改改说:“如今
还要那些做什么呀! ”石牯说:“要的,要的,
没有这些不喜庆I ”改改说:“好吧,我会天天 踮起脚尖盼你的。”石牯说:
“你站在哪儿呢? ” 改改说:“就站在这棵枇杷树下。”石牯说: “要穿件
红衣裳哟。”改改说:“为哪样? ”石 牯说;“红衣裳打眼些,老远就看得
见。”改改笑 了: “从今以后,我只穿红衣裳,不穿别的……” “哈,真有
味。”我说,“都穿红衣裳……” 可是停了停,赵良却说:“唉,你不知道,
过了两个月,石牯扛着排篙回到村子时,再也看' 不见穿红衣裳的人了。”
“啊,改改呢? ”我急忙问道。
“改改走了。”
“到哪去! ”
“出嫁了! ”
“怎么会? ”我感到十分意外。
“唉,有什么法子……”赵良沉默一会,才 接着讲,“改改出去参观,不到二
十夭就回了 村。她果然穿起红衣裳,站在枇杷树下等石牯; 朝等晚也等,枇
杷树下0青石板都踩出两个坑 坑。可是山长水远,石一时不得回。就在这个 时
候,公社的刘组委亲自上门保大媒……”
“刘组委?是那个刘大苟吗? ”
“是。他硬要给改改介绍个对象,这对象是个大队支部书记,区委书记李家栋
的亲侄子。対 大苟将这个人夸得如何如何好临了,对改改 说,‘实不相瞒,
他这次和你一起出去参观,看 上你啦!改改,这是你的造化。,改改笑着说:
‘造化难得,不过我已经有人啦! ’刘大苟鼓起 眼睛问是谁,改改说是石牯
。刘大苟摇头说:
‘一个放排的,有什么好?'又说,这事区委书 记是知道的,办不成恐怕影响
不好;并且要改改 发挥共青团员的作用,照顾领导的威信问题。
“改改听了好笑,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心一意等石牯回来成亲。没想过
了几天^村1 传出风言风语:说石牯在外面闹事搞武斗,打伤 了人;又说他盗
卖国家木材,被押起来了。一些 大队千部还有意藏头露尾的说4等石牯一回村
, 就开他的斗争会1轻则管制,重则劳改……改改 气不过,去问刘大苟到底是
怎么回事。刘大苟不 肯跟她讲,说是什么机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 其无I刘
大苟口角叼根草棍子,醉飄醪地说:
‘利刀切萝卜,眼他断了吧,不然的话,以后有 你的苦头呢丨’改改斩钉截铁
地说:‘他挨斗,我 陪着;他坐牟,我送饭! ’
“改改相信石牯不会做坏事,不啻别人泼聚 泼尿,她统统不理睬;依然穿件红
衣裳,天天站 在枇把树下等石牯。谁知又过了几天,大队突然渡
知:改改她爹去水库打石头,改改她妈去公社猪 场当饲养员;不去不行,不去
就是对抗农业学大寨 运动3改改她爹怏七十岁了,老风湿病,腰弯得 象张弓,
改改她妈也是一身病,乎常走路都得拄 棍子;莫说打食喂猪,一离开家,也活
不成。全 村人都看得出:这是大队干部有意为难改改,整 治改改,不过因为
什么缘故,当时大家都不明 白。改改当然明白事出有因I她哭了,哭得眼睛 通
红,气恨地对爹娘叫喊:‘不去,就不去,看 他们怎么办! 7但是当民兵拿索
子来捆两个老人 的时候,改改急疯了,横下一条心去找刘大苟 ……刘大苟立
即下令放了老人;去水库和养猪场 的事也不提了……真快,第三天相亲的人就
进了 改改家,送来花红彩礼。第五天,改改就走了I 什么也没带,只换下红衣
,穿件阴丹士林蓝……” “改改嫁到什么地方? ”我问。
"鲤鱼公社,水井大队,大概就在这附近。, 赵良说。
“石牯不会去找改改吧? ”
“哎呀,那可不得了会出人命案的I ” “他真的想杀人? ”
“唔,他要杀那个男的,身上带把杀猪刀 ……哎呀,这可怎么好丨石牯!石牯
〗”赵良慌 備张张地高喊。
浓雾似乎消散了一些,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透过流动的白雾,可以影影绰绰地
看见前面的水 田、树丛和新割下来的稻草捆子0我们沿着河岸 又向前走了一段
,忽然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人影蝽 动,并且传来哗哗的水声。再走近一看:原来
是一 群妇女。她们正在收拾一大块支起来的塑料薄 膜,她们昨夜大概就露宿
在这河岸的田野上。现 在她们刚起身,睡意未消;有的蓬头散发在田边 洗脸
,有的蹲在一边小便,有的刚穿上衣服,扣 子都没扣,松弛的乳房垂在胸前^
这是一群被过 度的劳动磨垮了的妇女,她们的身子仿佛是儸直 的,她们的意
识处在麻木状态。我们两个男子来 到她们中间,好半天都没引起她们的反响和
骚 动。
“你们是做什么的? ”终于有一位大嫂开口 了,声音懶洋洋的,嘶哑得厉害
。
“我们是放排的 ”赵良答道。
“找你们的人吧? ”
“是呀,一个小伙子,他在哪? ”
“就在这里,他招呼老徐一夜,现在大概睡 着了。年纪轻轻,可是个好人”
那位大嫂说着,声音里有了热情和生气。她 把我俩带到一边:在两棵小树之间
,撑起一块蔑 垫,当风的一面拦着几块打谷机的挡板;里头铺着
厚厚的稻草,两个男人并排睡在稻草上。我们仔 细一看,其中一个果然是石牯
。见他睡得很酣 静,夜里并没有去做冒失的事情,我们都放了 心。
“先莫喊醒他,”好心的大嫂囑咐;又说, “昨晚老徐吐了血,好怕人哟,浑
身热得象火 炭,汗都将衣服湿透了……我们一帮妇道人家, 真不知怎么办才
好。多亏你们这个伙计来了,好 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叫什么名宇来着?
” “叫石牯。”赵良说。
“对,叫石牯。他还说有个妹妹,前几个月 刚嫁到我们村里……”
“是叫改改吧? ”我急忙问道。
“是改改……唉,她……”
“她不是他的妹妹。”我脱口说道 “是表妹。”赵良连忙把话岔开,“大嫂,
这个老徐是什么人呀? ”
“就是原来的徐区长”大嫂压低声音说。 “徐鸣鹤吗? ”赵良大吃一惊。
“你认识他? ’,
“土改、合作也全靠他操持,咱们这一带, 有点年纪的人谁不认得他丨老徐是
好人哪! ”
“谁说不是呢! ”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
“讲来话长罗。”大嫂说,“五八年大跃迸, 上面说他反对大炼钢铁,反对公
共食堂,五九年 他被撤啦,回家要泥巴!文化大革命一轰隆,李. 家栋他们又
揪他出来斗I斗个七死八活,去年发 落到我们村里劳动……他有痨病,常吐血
,可他硬 攆着,从不讨饶……造孳呀,有点良心的人,谁见 了不难过?昨天
队上派我们这帮妇女来割稻子, 我们说没男劳力,打谷机踩不动。我们大队支
书 说:好,派你们一个男劳力……狗杂种,派的竟 是半条命的老徐……我们
心疼老徐,不让他踩打 谷机,他偏要踩,踩着,踩着,一头就栽在打谷 机上
,血从嘴巴里浦出来!真是造孽啊1 ”
“老徐!老徐I ”赵良少有地激动起来,猛 地一条腿庳在稻草上,掀开一顶斗
笠,努力分辨 睡在石牯务边的人;我也不禁俯身去看,但是在 雾中,光线又
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脸6 这时所有的妇女都聚集过来了。
“唉,有病还不让看医生……,
“有家不让回,有亲不让会……”
“他还能活几天呢? ”
“好人为什么得不到好报 ”
“朝里有奸臣……”
天性善良的农妇们,轻轻议论着,发出一片晞墟声。
看来在场的人全都熟悉这个老徐,只有我一 时摸不着头脑:他是谁,他从前做
过些什么事, 为什么人们都这样怜惜他,爱戴他,尊敬他? 石牯醒了,翻身
坐起,看见我们,立即就
说:
“赵良叔,咱们把老徐放排上带走。”
“哦,”赵良打个顿,“这,带到娜? ” “带走苒说,不然他就活不成了!
”
“是呵,不过这事还得和盘老五打个商量
“还有什么商量的,救人要紧,就说是石牯 的主意丨”
不知什么时候,盘老五也来了;他的声音比 堆都高,充满激动和愤懑。他粗卤
地拨开妇女 们,扑到老徐身边:“老徐啊,你在这里,真没 想到……不,有
人要你死,我偏要你活……”他 困命令的口吻对石牯说I
“来,把他抬到排上I ”
石牯瞟盘老五一眼,那目光不但顺从,而且 带着感激。他倒过身子,小心地将
昏迷的、奄奄 一息的老徐扶起来。
这时妇女们低声议论,不安地骚动起来:
“让他们带走吧……”
“人没有了,追査起来怎么说……”
盘老五转身对她们说丨“好办,你们就说什么 也没看见! ”
“对,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那位大嫂应声 说道,“姐妹们,没你们的事,
天場下来,我王 桂芝一个人顶着。我就说I老徐死了,我把他扔 到河里去了!
”
于是妇女们都默然无声,庄严地肃立着。 “走! ”盘老五挥挥手。
石牯将老徐驮到背上,我和赵良两边保护, 疾步走开。
“小心点! ”盘老五在后面喝道。
石牯立即放慢脚步,提起一口气,走向蒙蒙 的雾幕。妇女们无声地跟着我们走
了十儿步,那 位大嫂将大家喊住了丨
“囬来吧,咱们该干活啦I ”
那种不知名的鸟,又在叫起奇怪的声音: “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我们将老徐安置在棚子里,七手八脚让他躺 好,盖上被子,垫高他的头部;赵
良忙着去烧 水,石牯守候在他的身边。
河上的雾依然很浓,看不清前面的河道,但 盘老五却坚决解缒放排9他亲自掌
招,挺立排 头;他那干瘦的身躯象一截撩木桩子;他那尖利
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浓雾,分辨出每一处河弯, 每一处岩礁,每一处浅难。这
时,他的神态全变 了:庄严、竖强,洋溢着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活
力。
排行五、六里,太阳出来了。浓雾中的太 阳,象一只巨大的蛋黄;它的光芒在
雾中散射, 把雾染成金色,碾成微末,并且最后加以驱散。 于是露出了紫微
微的天空,绿色的两岸;接着又 看见了那幽蓝的神秘的远方口前面一段河道直
阔 而平缓,盘老五瞄一瞄,放下排招,急不可耐地钻 进棚子里。
现在我完全看清徐鸣鹤的脸庞了。那是一张 令人心碎的脸庶1额决、双颊、下
颌,完全干瘪 了;看不出阴影浓淡,平铺着一片接近金色的蜡 黄。一长条鼻
子,象立起的刀刃;两片嘴唇几乎 看不见,只因有一排外露的牙齿,才隐约显
出它 的轮廓。倘若他的鼻孔不是一息尚存,谁都会误 认为是一具尸体。然而
就是这具“尸体”,昨天 还在烈日下踩打谷机,这是难于想象的。
石牯用一只铁匙子给垂死的人喂开水,开水 不断固流出来,只有极少一点被嚯
动的嘴唇吸进 去。
大约一刻钟之后,垂死的人脸上有了生气, 后来喉咙里咕咕噜噜响了一阵,愰
悝睁开眼腈。
说也奇怪,那双眼睛一睁开,就象水洗过的玻璃珠 子,十分润泽,十分明亮,
十分有神口它们转动 了几圈,立即就把朝下望着的面孔看清了。
“盘老五,是你吧? ”老徐开口说话了,声 音很微弱,但很清晰,很柔和。
“是我,徐区长,是我,你还记得……”盘 老五激动得厉害,眼睛红红的8
“老朋友啦,我跟你学过放排的,有好几 坎,最后一次是哪年? ”
九五七年,端午节。”
“想起来了,端午节那天,木排弯在陈家 桥,我们上去吃粽子。粽子有砂子,
你发大脾 气,差点打人家服务员……”
“是的,你批评了我……我脾气丑,徐区 长,你放心,我改“—”
徐鸣鶴映映眼,笑了。
“徐区长,你还认得我吗? ”赵良忍不住问
道。
“你是老实巴脚的赵良,五八年修花溪水库 时,我们搭肩抬过两夭石头,是吧
? ”
“是。”赵良高兴地点点头。
“记得那时你跟我讲过:老婆生了四个女 儿,盼着生个儿子,现在呢? ”
“现在有了七个,都是女……”
“可不能再生了,节育是国家大事,要响应 党的号召……你老婆结扎了吗?
”
“没,没有……”赵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说,“我这次回去,就动员她……
结扎I就讲是 徐区长说的…-"”
“那么你是谁呢? ”老徐转向石粘那轮廓分 明的脸,“不不,你先别讲,我
会想得起来的 ……啊,讲你是哪个村的吧。”
“梅河口,我是…石牯急忙说。
“对啦,你是石满的儿子吧,长得真象你爹
“我爹大前年死了。”
“唉,我一点都不知道。记得也是五七年, 中秋节,我是在你家过的,住了一
夜,你跟我睡 一张床;那时你有多大?
“十岁。你用刀子给我做过一把木头驳壳 枪,我现在还留着。”
“是吗!忘记了。你妈呢,她眼晴怎么 样? ”
“早就瞎了。”
“唉,山里的妇女,烧火塘,害眼的太多6 我早就想过:应该改灶,安上烟囱
,可是工作没 抓紧,……我对不起你妈妈……”
“徐区长,千万别那么讲。,’石牯喉咙发紧
了。徐鸣鹤最后向我注目;我太年轻,他当然没 有印象。
“小伙子,你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吗? ”老
徐问我。
“不是,”我答道,“我是金竹沟的,我爷 爷叫李寿轩,我爹叫李元昌。”
“李元昌,李元昌! ”老徐象给火烫了一下 似的,突然提高声音,两手努力
撑持着,半坐起来
“你爹是饿死的,还有你妈,你奶奶……一 家饿死三口人,多大的事啊1当年
我给县委写过 报告……后来就说我污蔑三面红旗……可是这是 事实,事实啊
丨”
然而老徐说不下去了,身一松,身子倒下 来,闭起眼睛,胸口急剧地嗤着,喉
管发出咕咕 的痰声。
“老徐,老徐1 ”大家慌了,叫着。
老徐睁开眼,恢复了平静。他问道丨 “我是在木排上吧? ”
“嗯,把你送回家,请医生看看。〃盘老五
说-
“那怎么行,我是受监督的人……”停停, 老徐又说,“随你们的便吧,反正
都一样,都一 样了^来,扶我到外面去,好闷^”
“外面有风。”赵良说。
“也有太阳,好明亮的太阳哟! ”
我们搀扶老徐出去,支起一块宽木板,让他 靠着。外面新鲜的空气和阳光,果
然使老徐精神 一振6他转动脑袋看天,看水,看绿色的两岸。 他问道:
“同志们,日子过得不顺心是不是? ”
“受苦受累都算不了什么,”盘老五说, “最难过的是心里头苦;呕又呕不出
来口 ”
“可是千万不要埋怨共产党,埋怨社会主义 ^革命的道路很曲折,什么事情都
可能发生。 但是我们伟大的党一定能够清除障碍,领导人民 向着社会主义前
进……人民,已经觉醒的人民是 不好欺侮的^几片乌云,总不能永远遮挡太阳
……你们说是不是? ”
老徐慢慢地,沉思地说着。岸边,那种不知 名的鸟,伴着老徐的话叫起来I “
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是呵,无论如何应该好好生活1 ”老徐听 着鸟叫,忽然说;“你们知道这叫
什么鸟?不知 道?好,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老徐,你累了。”石牯说I “我不累。”老徐抚着石牯的手,眯缝起眼 睛,
仿佛望向遥远的过去。
55
徐鸣鹤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这种鸟,叫姐妹鸟0它们总是成双成对 地飞,谁也不离开谁。人们说,在
每一对中.必 定有一只是姐姐,另一只是妹妹。怎么分得出来 呢?姐姐背上有
一攆红羽毛,妹妹胸前有一掇红 羽毛^
从前,潇水上游是没有这神鸟儿的,自从红 军长征路过之后,才有了它们。那
是三十几年前 的事了。有一天,一队红军来到这附近5他们很 累,打算在山上
休息一会儿。但刚歌下,山下的 枪声响了,敌人追上来了,队伍不得不立即转
移。可是其中有八个战士,因为烂脚走不动了, 队长只好决定把他们就地隐蔽
下来,等伤好之 后,再追赶队伍。两个女红军,自愿留下来照顾 他们。
这两个女红军只有十九岁,是一母双胞,长 得一模一样,就象树上的两片叶子
0当她们刚把 八个伤员隐蔽在山洞里,敌人就搜山来了 1 一连 搜索了两三天
没有撤走。
两个女红军急了,等伤员们睡着之后,她们 就商量起来。姐姐说:咱们不能象
老鼠子一样躲 着。妹妹说:是呀,咱们要出去采草药,给同志 们治伤6姐姐说
1外面还有敢人^妹妹说:我不 怕!
于是第二天清早,趁着山里有雾,姐妹俩带 颗手榴弹就出洞去了。临走前,她
们嘱咐伤员 们: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准出洞。
她们爬呀,爬呀,爬过三条小溪,三道山梁,太 阳已经出来了,根本没看见有
什么药草。妹妹 说:姐呀,我渴!妞姐把手巾浸湿,凑到妹妹嘴 边,叫她喝
。爬呀,爬呀,她们爬过三座竹林, 三座松林,太阳已经正顶了,还是没有看
见药草。 妹妹说:姐呀,我饿I姐姐伸手捋一把酸藤叶 子,凑到妹妹嘴边,叫
她吃。爬呀,爬呀,羊角 刺把她们的手划破了,尖苍把她们的膝头磨出血 了
;太阳已经偏西,依然没有找到药草。妹妹 说:姐呀,我累死了I姐姐把妹妹
的头枕在自己 的腿上,抚摸着她的脸,让她睡。
妹妹很快就睡着了。姐姐抬头四望,忽然眼 晴一亮,看见了一丛宝贵的药草8
它单株直立, ^片绿叶托起一朵小黄花I “妹妹呀,快醒 裡低声叫道。妹妹睁
开眼,颠妞姐的手 望去,忍^笔高兴地喊起来:“七叶一枝花! ” 姐妹俩忘
,渴劳累,用棍子撬,用手指头 挖,挖出一小堆读故,、用手巾包起,塞在怀
里。 她们忘了敌人,忘了险,兴髙采烈往回走;初 升的月亮照着,九月的秋
风吹着,山野里的虫儿 唱着。看看就要走近山洞了,忽然前面亮起了火光,原
来是敌人就在洞口附近搜索。姐姐说;
“不好了 1同志们有危险广妹妹说:“我们把敌 人引开! ”姐姐拿出手榷弹
,扯了弦,用力叼敌 人甩过去。“轰隆”一声爆烊之后,姐妹俩手拉手-向另
一个山头飞跑。敌人从四面围拢过来,一边 乱叫,一边打枪。突然,妹妹胸口
中了一枪,跌 倒了;姐姐把她背起来,拚命跑上一个山头。妹 妹胸前的血,
流到姐姐背上。妹妹说:“姐呀, 奠管我……”姐姐说:“妹呀,要死就死在
一 块 ”
姐姐跑到山头,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她还 是将妹妹背在身上。敌人四面围住
,叫她们投 降,她们根本不回答。
凶恶的敌人放火烧山了,浓烟裏着烈焰,映 红了半边天。
“纴军方岁! ”
“中国共产党万岁! ” ^
火光中,响起两个女红军嘹亮的呼 火光中,有两只小鸟冲天飞起 徐鸣鹤娓娓
地说着,我们凝-着。木排缓 流在澄碧的水面上,两岸阳绿丛中开着 几蓬鲜红
的野花;那是'红军,为人民的解 放而流出的鲜血吗?^1味鸟唱得更欢了,仿佛
在 反复叮嘱世上门,不要類闷,不要颓丧,不要哀伤,不要为一时的痛苦与不
平而失去对未来 的信心
“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四
极度衰弱的徐鸣鹤,说了许多话,终于疲倦 了,又昏迷过去。他那无私的生命
,就象一根行 将点完的蜡烛,为了给人们亮光,作最后的燃 烧;鱿象一眼淑
于千涸的泉水,为了滋润土地, 作最后的浦流9我们又将他搬进拥子里,让他
安 静地躺下。我们都不说话,甚至谁也不看谁一 眼。然而这种沉默再不是出
于各怀心事^寂寞和 无聊,而是出于共同的责任感。龀刻我们的心灵 是相通的
,老徐的存在,就象一块巨大的磁石, 将我们的感情吸引在一起。
我们开始认真商量,该把老徐送到哪里才合 适。我们否定了送他回家的打算I
回:家自然 好,但我们今天送,别人明天就会把他揪走,等于送肉上砧板。必
须找到一块隐蔽的地方,必须找 到一个敢担风险的人,老徐才有可能得救。可
是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一时间到哪儿去找呢? 我们也曾想过:干脆将老
徐留在木排上,一直将 他带到省城再说I保险倒是保险,但在风雨飘播的木排
上,好人都要掉几斤肉,一个垂危的病 人,没有医生,缺乏调理,也是死路一
条。商量 来,商童去,得不到一个妥善的办法0世界那么 大,却找不到一块老
徐容身之地,我们都不禁深 深叹息。
中午,木排沿生长着一片茂密杞木林的河岸 锞流,河道在这里打了一个大弯,
折向西去。盘 老五突然用力扳招,木排鹛在这荒凉的河岸停靠 下来了。
“怎么靠在这里? ”石枯疑惑地问道。
“唔,从这里送老徐上去广盘老五决断地说。
“这是什么地方? ”赵良问道。
“葫芦湾。”盘老五说,“打渔的老魏头就 住在这附近。”
“是昨天那个老魏头吗? ”我问。
“唔。”盘老五点头说,“我想来想去,只 有将老徐送到他那里最合适。老魏
头为人忠厚, 有良心I他也认识老徐。最要紧的是他孤身一 人,住的地方前不
巴村,后不着店,神不知鬼不 晓^^ :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表示同意。石牯说:
“坪好,有多远?”
―、“不远,大约四、五里珞,顺着小河汊,穿 过这片杞木林,就是老魏头的
屋子。”
60
“好,砍杞木条扎个担架。”赵良说。
“不用,还是背着走方便些。”盘老五转对 我说,“冬平,你留下看排,我们
三个人去……” 虽然我不大情愿留下,但还是点头应许了。 石牯将徐鸣鹤背
起,盘老五和赵良跟在后面,望 望四周没有人,悄无声息地上了岸,很快就隐
找 在茂密的杞木丛中了6然而,徐鸣鹤那两条瘦长 的、干竹一般的腿,随着石
牯的脚步怎样前后左 右顒费,却很长时间没在我眼前消失。我想,他 还能恬
下去吗?
一抹河岸是那样荒凉,在两棵佝偻的老乌桕 树卞,横陈着一具水牛的骸骨,惨
白的顏色叫人 寒心;倒是巨大的弯角还保持着黑色,并且很威 武地翘起。这
头水牛,生前一定很雄健,曾经在 附近这片土地上辛苦耕作。啷一年,哪一月
,它 掉进暴涨的河水,挣扎着,漂浮着,终于在这儿 默默死去!当时人们呼
喊过它吗?寻找过它吗? 为它的不幸而难过吗?……岸边的淤泥上有些凌 乱
的足迹,是盘老五他们刚踏出来的;恰恰有了 这些足迹,更证明这儿是从来没
人到过的地方。 于是我又想起老徐,仿佛看见他的白骨也横陈在 这河岸上…
…突然我感到恐怖了;我用力咳嗽, 引起空廓的回音,好象四周都有神秘的人
应声向 我吆喝;我想唱歌,却怎么也唱不出来^我钻进栅子,舀点剩饭吃,肚
子分明极饿,但饭粒在嘴 里象砂子一样无味。我放下碗,又钻出棚子,来 去
折腾,心神不宁……忽然,水边的羊齿草丛 中,有什么在耸动,注意一看:原
来是一只野 兔。它在吃草,三瓣粉红的嘴唇急促喵动,吃了 一阵,拾起头来,
若无其事地望着我。那是一只 美丽的野兔,灰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
双尖长的耳朵,倒贴在优雅的头上,好象山里姑 準头巾的两角;一双淡红色的
眼睹,罾象透明的水 晶体,没有疑惧和不安,贮满着善良、友爱和一 派天真
。它仿佛对我说I喂,你是谁?为什么来 到这里?看样子你一定很寂寞、很烦
闷,是吗? 那么来吧,我们一块玩儿……我似平真的听它说 了这些话,我感
到欣喜和安慰。于是我上岸走到 灰兔身边。它耸身一跳,跑开了,跑出十几步
, 又蹲下来,回头望我^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它 ―闪身就蹦进密密的祀木林
。不过它并没有将我 甩远,在树棵和草垛间,时时有意让我看到它的 身影;
走走停停,它将我引向丛莽深处。好密的 杞木林呵!光滑的、褐红色的树干,
一棵挨着一 棵,柔软的枝条和椭圆形的细碎叶子在头顼纠结 起来,遮天蔽日
,好象搭起绿色的篷帐。原以为 这里是死寂的地方,没想到却是一个生命活跃
的 世界。树隙间有许多各色蝴蝶飞舞;每走一步,
62
就有成群的蚊虻和規样从腐叶上飞起;每碰到一 棵树,都会振惊无数斑驳的丸
花蜂,象风琴一 样,发出和谐的嗡鸣。一丛丛金櫻子,把多刺的 枝条攀在杞
木上,一年年熟透的果实落在@围, 层层积压,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醣化,
散发出 一股浓洌的酒香9在一些比较粗大的树干上,涂 满了蚜虫的分泌物,经
过蒸发,凝成一层乳胶状 的粘液,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甘露6我用手指株 抹,放
在舌头上舐舐,尝到了清甜。这一切把我 陶醉了,虽然那引路的灰兔早已去向
不明,但我 还是继续前行。我看见了两只鹌鹑,蹒跚在草丛 里;我想抓住它
们,它们飞跑了。从它们飞起的 地方,我拾到一堆麻灰色的小蛋,小心地放进
口 袋里。当我直起厩时,眼前忽然变得豁亮;前面 一片杞木条被砍光了,出
现了一块不大的林中空 地。空地上有一间极简陋的草捆,棚顶上晾晒着 许多
干鱼。太阳垂直照着,风吹过来一股鱼腥 味。意想不到的发现,使我十分惊奇
1在这阒无 人迹的丛莽中,谁在这里生活呢?我站在原地观 察好一阵,但不见
人影。我迟疑地向棚子走去, 刚走几步,忽然从拥子背后传来一个男子汉的哭
声
“哦嗽嗷,啾哦……”
这哭声很苍凉,很悲愤,一阵紧似一阵,好?
象激流出糊,一泻而不可收。不到伤心极处,奥 人是不会这样哭的,所以听来
教人格外揪心。
我绕过钿子,看见一个老人,背向我,双手 掩面,赤膊蹲在地上,两块尖削的
肩胛骨,剧烈 地耸动着。大约听见我的脚步声,或者是感觉到 我的影子晃动
,老人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迅速站 起,泪踉模糊地张望:
“你是什么人? ”
我立即就从他的满头白发和豁开的门牙认出 他来了I他不是别个,就是昨天在
江面打渔的老 魏头。
“魏大伯”我喊了一声。
老人揉揉眼晴:“你是……”
“我是……呵,昨天在木排上,盘老五买你 的鲤鱼……”
“呵,呵……大学生:老人也认出我来了, 松口气,又晡喃地说,“是的,鲤
鱼,鲤鱼…… 以后再不会有爐鱼啦……”说着,不禁又哽咽 了。
“魏大伯,你怎么啦,哪里不好过? ”
“心里不好过呀,你看~”他咬牙切齿, 手指脚下不远的地方。
这时我才看见地上狼藉着四只鸬鹚:它们的 脖子全被割断了,凌乱的羽毛上沾
满了淋漓的血迹。
“这是怎么搞的? ”我惊讶地问道。
“怎么搞的^疯狗咬的……呵,老天爷, 我一个打渔的孤老头子有什么罪?打
渔卖钱又犯 了哪条王法?人人喜欢吃鱼,他区委书记李家栋 也欢喜吃鱼……
可这两年,日子真难过呵,打渔 就象做贼一样,东藏西躲,直躲到这蛇虫出没
的 地方。有了鱼,卖不出去,只好哂鱼干……队里 的干部说我不务正业,硬
退我去犁田,.我说不 会,他们就说我专会搞资本主义,小会批,大会 斗4"…
批是批,斗是斗,可有什么法子?不打渔 我吃什么呀丨万万想不到,李家栋昨
天夜里开广 播会,下了命令,全区统一行动一割资本主义 尾巴一见鸡杀鸡,
见鸭杀鸭,取消自留地,果 树连根拔……我的竹筏子被毁了,撑簖被折了,
四兒水老鸹……也完了!老天爷,还叫不叫人活 呀^ ”
听老魏头说着,我不禁想起爷爷。既然是全 区统一行动,金竹沟也是在劫难逃
一家里的几 只老母鸡也一定被杀掉;爷爷的“鸡屁股银行” 完了。我仿佛看
见爷爷也在饮泣,老泪纵横……
老魏头含泪挖了一个坑,将四只鸬鹚埋起, 堆起一个土堆,周围砌上了石块,
细心得象埋葬 牵密的伙伴。末了,他才想起问我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
“我们的排就弯在河边。”
“老盘他们呢? ”
“呵! ”我叫了一声,这时才想起盘老五他 们背着老徐正是去找这个老魏头
,急忙说^ “对 了,他们上了岸,找你去了! ”
“找我?干什么? ”
“有一个重病人,要请你招呼。”
“谁? ”
"老徐,他们叫他徐区长。”
“徐鸣鹤? ”
“是这个名宇。”
“他怎么样了? ”
“他快要死了,老盘说要救他……”
“啊舸,你怎么不早讲?……要救他,要救
老魏头突然振作起来,一瞬间,脸上的颓丧 完全消失了,代之一种见义勇为的
激情。他匆匆 忙忙穿起一件衣服,戴起棕毛斗笠,仿佛忘记了 我的存在,一
声不响,迈开大步走了。鱼干扔在 草棚上没收,草棚里疋煮着一锅米饭,水开
了, 蒸气掀动盖子咯咯响。
……好容易等到太阳偏西,盘老五他们才面 到排上。三个人全都汗水涔涔,一
副精疲力尽的样 子口赵良解开排缆,独个儿费力地将木排撑离岸 边,斜斜地
順水漂去。谁也不说话,漠然地坐 着,互不相干。老徐送走了,仿佛磁石拿开
,再 没有什么将大家的心吸在一块了。很显然,各人 立即又沉溺在自己那不
可排遣的烦恼中了。于是 可怕的沉寂,象瘟疫一样重新笼罩在木排上。前 面
又是旋转的筒车,远方依旧是不可到达的蓝色 的境界。我向大家叙说怎样在杞
木林里遇到了老 魏头,他怎样哭,怎样埋葬了四只鸬鹚6我原以 为讲讲话,能
打破难耐的寂寞,没想到却使大家 心情越发沉重。赵良连连叹气,石牯挫动牙
巴 骨,盘老五用力敲打烟杆。
“别鈹了”石牯烦躁地说。
盘老五好象有意激他,偏把烟杆敲得更响。 石牯盯住盘老五,目光象狼一样,
凶狠而阴沉。
赵良连忙打岔,对我说:“冬乎,肚子饿了, 咱们煮饭吃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故意问盘老五I “舅公, 煮南瓜吃好不好? ”
“随便9 ”盘老五连头都不抬。
赵良进棚子去一会,又出来了,问道,“石 牯,我的火柴呢? ”
石牯摸摸裤袋,说:“糟糕,丢在老魏头那 儿了。”
“唉,现在火柴金贵呀,买都买不到 ”赵 良急了。
“赵良叔,我粗心了……”石牯也知道事情 严重,抱歉地说。
“嘴上无毛,做事不牟。”盘老五撤嫩嘴^ 掏出一龛火柴交给赵良,又说,“
谁丢了火柴, 谁吃生米。”
话没落音,石牯跳过来,劈手夺过火柴,胳 膊一扬 “我叫你吃熟饭I ”火柴
盒划一个大 弧,落进了河里。
盘老五火了,闪电一般,对准石牯的胸脯猛 描一拳。石牯猝然倒退一步,站稳
了,激怒的脸 庞,歪扭得变了形,眼猜疯狂地盯住盘老五,两 只拳头捏得格
格响;看来,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 他将盘老五撕个粉碎。
我吓得紧紧抓住赵良的手臂,赵良螻哆嗦嗦 地哼叫 “石牯,石牯……”可是
又不敢上前去 拉他。
石牯向盘老五逼上去,盘老五拉开骑马蹲裆 式,严阵以待,一场格斗是难免的
了。但就在这 时,石牯突然象触电一样怔住了,刹那间,浑身 筋肉松弛下来
。他的目光离开盘老五的脸,越过 他的头顶,望向髙高的河岸。
“改改丨”石牯从心坎底处发出一声欢欣的低唤
这时,连盘老五也不禁拋开敌手,转过身和 我们一起向岸上望去:在青草离离
的髙岸上,站 着一个穿红衣裳的女子;她背衬辽阔的蓝天,亭 亭玉立,象一
支鲜丽的花,又象一支燃烧的蜡
烛。
“改改一”石牯放开喉咙大叫,随着喊 声,他纵身珧进水里,飞快地向岸边游
去。
“石牯一一”那女子也从高岸上奔跑下来, 风把她的短发飘到脑后,象鸟羽飞
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