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琦阿子”这是阿婆经常唤我的名字,带着她独特的乡音,从我出生一直唤到现在。
相较与父母,阿婆陪伴我的时间并不占少数,幼儿园--初中两年--高中,半数的岁月都被阿婆呵护备至着。
从小的顽劣性子,导致我总是和阿婆针锋相对。虽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却一个劲地不听话,不吃饭,不学习,贪玩晚睡觉,这大概是我那个年纪所有小孩子的共性。阿婆气了总是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你再这样,我给你老师打电话,看她是不是这么教你对待老人的。”起先一俩次,我还会犯怵,一下子噤声,时间久了,便叫嚣着:“打呀打呀,我又不怕。”然而,阿婆也只是说说而已,那通电话六年一次也没拨出去过。
小学没和阿婆住在一起,所以每周末回家时,家里总是会有煎鲫鱼,大骨头海带汤,和青椒肉丝,或者烤鸡。我一度以为这是家里饮食的常态,然而真相我直到初中才发现。
初中为了离学校近,先住了老宅。门口有个麻将馆,我只去过一次,去找阿婆。麻将馆里全是和阿婆一般年纪的老人们,那个年代大家都还是一样,没有谁家格外有钱谁家格外破落,样式普通的外套,挎一个棕黄色的小手包,最简单的短发,有黑有白有灰。
阿婆平时没有多大爱好,就喜欢和这群老牌友聚聚,打打麻将,聊聊天,说说谁家儿子女儿就职于哪儿,侃侃哪家孙子孙女成绩名列前茅。
所以每到中午,阿婆总是先把饭菜跟我准备好,等到时针指向1时,她便挎好自己的小钱包,高兴地跑去小院门口那个有坐着等待她的牌友的筒子楼。
其实阿婆虽然喜欢麻将,却并不能稳赢,一周七天,输了的日子还是占多数的,阿婆总会在做饭时嘟囔一句又输了二三十块钱,然而,这个时候,总是能被“顺风耳”一般的我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阿婆也能赢一些钱,然后给我五元,叫做分红。
家里的饭菜每天都是三菜一汤,其中变化的只有一菜和一汤,也是我吃的那碟菜和我会喝的汤,有时是市场里我最爱吃的卤鸡腿,有时是超市里新鲜的烤鸡,有时是糍粑鱼,有时是剖开肚子,满满金灿灿鱼籽的红烧鲫鱼,有时是红烧肉煮鸡蛋……几乎难以重复的菜样,对比的是永远一碟清炒白菜和一碟咸菜。而阿婆除了替阿公在开饭前夹一块子肉以外,自己鲜少沾肉。每每当我问起为什么不吃肉时,阿婆总会说老年人要少吃肉。这就像故事里的鱼肚子和鱼头,终是明白却无可奈何。
初中时期买过新房子,作为周末住的大房子。却在一次春节,我自告奋勇地说要拖地,却没有把拖把拧干,所以拖过的地板上满满水渍。而阿婆去储藏室时,因为没干透的地面滑倒了,半天不能起身,连夜被送进了医院。这是我第一件自责的事,夜里反复折腾睡不着觉,怕家人都怪我,直到在医院的爸爸打来电话说阿婆骨折了,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事,我才松了一口气。对于这件事,家人并没有指责我的过错,不知是阿婆替我解释了还是大家都无暇顾及我。我就这样惴惴不安地过了一个春节假期。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因为阿婆要卧床休息,我便被交给了外公照顾,而阿婆住在了新房子里由姑姑照料,我只有周末才能回新房子,看看阿婆,一起吃饭。因为不能下床,阿婆多是坐在床上,却不曾想,这静养带来了另外一个病症--中风。因此从三个月的休息,不得不延长到了一年。
由于外公外婆要照顾比我小的表妹,高中的我又被交给了阿婆。阿婆仿佛想好了这些一样,所以才在生病的一年里,每天锻炼,不久就可以靠着拐杖每天去买菜,站着洗菜做饭,只是直立久了还是会累,要坐下休息好一会儿才能再起身。但在跟我父母说:“放心吧,把琦阿子交给我,我肯定能把她照顾好。”时,阿婆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活力充沛,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而也就是在高中,发生了我第二件最后悔的事情。因为晚自修,每天直到十点才能回家的我,却忘了带钥匙,又恰巧是冬天,一个人在门口冷的哆嗦,纠结着要不要敲门把阿婆叫起来跟我开门。也就是几秒钟的犹豫,还是伸手敲了门,心里想着,总不能就这样在外面冻一晚上。其实我也估计到了开门后就会是一番责骂,却低估了阿婆能持续说十多分钟的大嗓门功力,期间还顺带着阿公的附和。一怒之下,我吼了一句:“这我爸妈的房子,凭什么不跟我开门,你们再说就出去。”阿婆估计也是生气了,也隔着墙吼起来:“这是我和你爷爷的房子,你再这样,我们不欢迎你回来!”高中的我也是倔脾气,听到这话,二话没说,拿着钱,手机和包,摔门就走了。刚走出院子,就接到妈妈的电话,问我要去哪,劝我回家。倔脾气上头的我,说什么也不肯,坐了辆出租,和另一个学校的好友打了电话,去了她家。这事一直延续到周末,我爸妈回家,我也才第一次经历了这事后回家。气头上的我,也没注意阿婆略显消瘦的脸颊和疲倦的神色,却在一瞥时看见了她眼里的难过和悔意。
这件事之后,我便鲜少与阿婆有争执了,说不好,是谁在容忍着谁,谁在包容着谁,两人都好像有默契,心照不宣,不提那件事。
一直到高考结束,我选择了离家四十小时车程的大连,固执而别扭地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终于离开了那个家,这样以后就没有人约束你了。
而结局,我相信不是我一人有这种感觉。离家远了,离家久了,那些生活中难过的事好像变得越来越模糊,能深刻记得的是阿婆坐在摇椅上跟我一遍又一遍说着她以为没说过的过去的事;能清晰记得的是阿婆日渐退步的厨艺,有时忘了放盐,有时放多了盐;能明白记得的是阿婆拉着我的手说琦阿子你肯定能有出息,你要为我们这个家族争光啊;能真切记得的是阿婆提着十斤大米出去做成几十斤重的米酒,一个人哼哧哼哧地提回来,就因为我无意间说家里的米酒好吃;能深切记得的是每一次短暂的归家阿婆总是伴着手指头数着我回家的日子,然后起大早买平时舍不得买的大鱼大肉,昂贵水果,见面时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婆年轻时是镇上最美丽的女人,所以嫁给了最帅的当兵的阿公。
阿婆小时候没钱学习,但后来却在百货公司里算账比谁都快。
阿婆把唯一读书机会给了我爸爸,所以她一直对姑姑有愧疚感。
阿婆不是不爱吃肉,因为每次出去吃饭我看她就夹肉吃,像个孩子。
阿婆喜欢漂亮衣服,却几年没有买过新衣,舍不得给自己花钱。
阿婆受不得委屈,因为我见过第一次出远门的她受委屈后一个人自己搭车回来,而我却让她一直难过。
阿婆,你还记得我幼年时的许诺吗,我要努力挣钱,买一栋大房子,让你和阿公搬去住,开开心心,颐养天年。
阿婆,时间慢慢走,你再等等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