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节想到一部歌剧:理查·施特劳斯《没有影子的女人》
说起来,母亲的形象往往不是歌剧的主题。或许是因为,那毕竟是爱情发展到另一阶段的事了,在歌剧有限的篇幅之中,作者还是自然着眼于先前的部分。说实话,我接触到的“歌剧中的母亲”,作为主人公的话,有些也真是不怎么样。卡拉斯擅长的两个角色里面,Norma虽然在富贵的环境里,却因不容于世俗道德的婚姻,只能让孩子生活在隐秘之处。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只要家庭幸福,奈何老公归根到底还是渣男,虽然比普契尼笔下的那些略有闪光点。但仔细想来,从家庭的角度来看,还是渣到无可辩驳啊。至于另一个母亲角色Medea,在今天这个日子提出,就几乎是有碍观瞻了。
在戏剧中,你们这些人物自可演绎你们的生活,无论是精彩的,还是葬身火海的,或二者兼而有之,都是你们的自由。可一旦把孩子拖进来,她们的操作就往往很不负责任。当然这不仅是女方的问题,但从成为母亲的角度来说,很多事情不得不做出综合判断。好吧,毕竟从Norma到巧巧桑的时代,虽然跨越了许多个世纪,但终归也没有丁克家庭的思维出现。因此站在孩子的立场,宁可把周六、周日花在早教中心,也绝对不要生活在歌剧里面。尤其是当这些家庭出现严重的问题的时候,作曲家基本会选择为了避免出现拖长的苦情剧思维,而干脆利落地将女主人公了结。结果吃苦的还是孩子,当然此时歌剧已经谢幕了。在母亲节的今天,首先让我想起的是哪一部歌剧呢?居然是理查·施特劳斯的《没有影子的女人》。

基本上,成功的歌剧都会在剧本方面有不少用心。未必是作曲家一定要追求拥有崇高文学价值的剧本,而是从音乐戏剧的整体考虑出发,剧本是如此的重要。因而,伟大的作曲家一旦找到合拍的作者,历史也会特别注明这些“组合”。这方面,理查·施特劳斯与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的合作,基本已被视为延续莫扎特与达·蓬特组合的丰功伟绩。《没有影子的女人》是该组合的最高峰之一。正如那些伟大的歌剧作曲家前辈那样,理查·施特劳斯也是位真正非凡的戏剧家,品位高,嗅觉也很敏锐。相对于很多作品中所关注的爱情,《没有影子的女人》将目光聚焦在婚姻本身,以及十分直白地探讨生儿育女这件事。该作的诞生有其历史背景,就是一战刚刚结束,欧洲大陆经过前所未有的战争的蹂躏。人们对于死亡有了新的认识,与此同时,也几乎是必然地反思了新生命诞生的问题。不过当时,这样的反思可能还是更多地体现为对于新生命来临的期盼;以及,能否以此冲淡先前强烈的死亡阴影?

剧中有两对夫妇:上层阶级的国王与并非人类身份、来自于灵界的王后;生活困苦的染布工巴拉克和他的妻子,后者甚至从始至终,剧本都没有明确写出她的名字。王后与国王相恋、结婚之后,渐渐习惯人世的生活,但她还是没有影子。同样来自灵界的奶妈侍奉她,有一天奶妈突然得到灵界使者的信息:如果王后不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影子,那么她就必须返回灵界,而国王也会变成石头。正在王后不知所措的时候,奶妈建议她可能去别人家里找寻影子。
于是,染布工的家庭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这对贫贱夫妻面对着生活中的种种烦扰。丈夫是个乐观的人,照顾着三个残疾的弟弟,并且在贫穷之中也还能自发地关心更困苦的人。看似非常“正能量”,但实际上,妻子始终背负由此而来的压力(她和那三个弟弟的脾气都不好,哪怕没看过歌剧,你也能想象他们如何相处);而即便没有这些压力,生活本身也已经让她感到不堪重负。趁着染布工不在,王后与奶妈来到染布工的家,向妻子提出,只要她愿意放弃自己的影子,就能给她荣华富贵的生活。后者欣然应允。但这样一来,染布工之妻就无法成为母亲了。从后来她与丈夫的争吵来看,妻子并不介意;她曾经憧憬过,但现实将这样的憧憬打磨光了。之后的故事有着复杂,又相当魔幻的发展。总结起来,大体就是:王后意识到这样的交易会给对方的家庭还来毁灭,深陷自责,进而不愿接受带血的影子;染布工得知真相后,家庭几近于崩溃,在魔幻的背景下,地面也随之崩塌,他和妻子落入地下世界。


之后,国王几乎真要变成石头了,王后宁愿与心爱之人同生共死,仍不选择牺牲另一家庭的幸福。此时,正如许多童话故事的结尾那样,王后的爱的力量带来大团圆结局——国王恢复了,染布工夫妇也重归和睦。在故事的结尾,出现黄金之桥,两对夫妇双双走到桥上,远处传来未出生的孩子的合唱:“请快让我们出生吧。”
其实先前,“未出生的孩子”的声音,就已经在作品中出现过一次。现在以这样的合唱结尾,观众是否会直接好奇,这些声音当中,有多少未来会得到形体,来打乱或美化他们父母的生活?可事实上,整个故事所呈现的远远不仅限于“童话故事的主人公历经艰苦,然后在神力的帮助下柳暗花明”这么简单。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施特劳斯的歌剧中,《没有影子的女人》几乎是最直接地颂扬人性之美的作品。王后作为上层阶级的顶端(她父亲还是灵界的国王),想得到影子,却并不依靠掠夺而是依靠交换。并且毫无疑问,交换的条件还非常优厚。甚至在交换对象陷入不幸时,王后还在反思自己。最终,她和这样的做法决裂,当奶妈劝她继续时,王后选择拒绝。“不,奶妈,现在我不再需要你。”生活在另一阶层中的巴拉克算是一个单纯的人,虽然他将很多自己单纯的善意所造成的压力转嫁给了妻子。但在地下世界,他还是充分意识到家庭需要修复,试着做出他先前并不擅长的沟通。

染布工之妻先前一肚子火,卖掉影子之后,“我放弃了我们的孩子”,有很多是向脑子不时脱线的老公示威。但冷静下来,她还是意识到自己渴望挽回家庭。最终,各方面的合力促成了大团圆结局。没有这样的合力,哪怕出现了黄金桥,又为什么要站上去?毕竟,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个故事有时仿佛过于无谓——从建立美好生活的角度,巴拉克几乎一无是处,可能还被很多人视为单纯的繁殖癌。染布工之妻得到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应该立刻钱货两讫,而后远走高飞。国王与王后过了这关,就赶快翻修一下夏宫散散心。然而,作曲家和剧本作者所要表达的,恰恰是:尽管有这么多荒谬而不可理喻的事,哪怕环境有时看起来一无是处,又或是仿佛绝境已经来临,人们对于美好人性的持守,最终仍会改变那些仿佛无法改变的现状,把黄金之桥带到人间。
只有当人们不放弃这样的努力时,未出生的孩子才会发出他们的呼唤。施特劳斯与霍夫曼斯塔尔的作品,并非致力于“既然先前已经死了那么多,那就以童话的美好作为宣传,赶快骗大家生生生。”而是正好相反:面对这样的现实,如果当事人不能持守自己的人性,甚至还放任先前的失败和混乱,那么光明的结尾终归是不会到来的。

在母亲节的今天,看到朋友圈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反思——有人说她看到好多负能量,其背后所体现的,似乎是职业女性和母亲的角色越来越难以相容;也有文章提出,干脆应该停止“颂扬”母爱,因为这种颂扬,已经成为育儿过程中夫妻付出不平衡的借口。歌剧中,王后最终应该会成为母亲的,染布工之妻也会成为母亲的,但关键的一点在于:在此之前,该拼的他们都拼过了。于是,才能比较顺利地进入角色。当然了,童话中的环境,无论如何,还是会比现实中顺利很多。
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有时人们受到理查·施特劳斯早期的歌剧名作《莎乐美》或《艾里克忒拉》的影响,认为他的歌剧都是写给非常大号的女高音唱的。其实不然,《阿里阿德涅在纳克索斯岛》、《阿拉贝拉》和《随想曲》的女主人公都不是那么重的设计,《费加罗的婚礼》中伯爵夫人的著名扮演者,在此基本都应付自如。然而《没有影子的女人》一剧中,染布工之妻几乎是作曲家笔下最为大号的女高音角色,是写给布伦希尔德的扮演者们唱的。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人物原本的环境中,她的的确确需要这样的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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