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日常:作为建筑史诗与风俗志的《巴黎圣母院》
( 按:继续我的“小说与日常”系列。原文刊于纸媒,有删节。过了巴黎圣母院大火的事件,好歹不算是腆着脸蹭热点了。:p)

当今的读者读《巴黎圣母院》时,多少会觉得难以忍受吧——为什么小说中的人物那么夸张?他们的爱情那么不合情理?
譬如女主角艾丝美拉达,她爱上了美男子弗比斯,固然,弗比斯作为当时的警察局队长,曾经救了她一命,可是,弗比斯也摆明了是一个“渣男”,他明明轻视上流社会那些浮夸虚荣的生活方式,却又心甘情愿入赘,成为有钱人家的东床快婿;他明明万花丛中过,红粉堆里钻,却还能对艾丝美拉达说出“只爱过你一人”的鬼话。就因为如此,艾丝美拉达居然像是猪油蒙了心,天下万般事,只知道谈恋爱了,哪怕最后被弗比斯带队追捕时,也心甘情愿地从窝藏地点蹦了出来,高喊着恋人的名字,生怕别人捉不住她似的。
再比如敲钟人加西莫多,虽然雨果对他不吝笔墨,竭力想突出这个丑八怪的心灵美,可是,读者读起来,还是觉得这个人物“太假太空”,他爱艾丝美拉达爱得毫无缘由——如果有,就是因为艾丝美拉达太美——这个倾慕美色的理由看起来和心灵美颇为矛盾。他一声不吭地保护着艾丝美拉达,像中世纪骑士恪守着骄傲的风度,甚是连死也要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小说结尾写道,他那扭曲的骨头紧紧抱住了艾丝美拉达的骨头——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虽然吐了一堆槽,但我还是想强调,《巴黎圣母院》有其可看之处,这些看点恰恰和爱情故事无关。
首先来聊聊令许多读者看不下去的建筑描写。雨过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笔墨来描写石头建筑?实际上,巴黎的城市、巴黎圣母院的全景,这些描述和故事的推进虽然毫无干系,但更多地意在呈现作家本人构建历史哲学的野心。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谈到了精神所具有的高级形态,人类文明的法律、制度、宗教、哲学总有其物质展现形式,而且,它们所具有的超越其具体物质形态的意义,只有才获得承认后,才能被视为是精神的化身。比如巴黎圣母院,对一只小鸟来说,它可能只是遮风挡雨的一块石头,可是,对于建筑了它的人来说,它就是人类历史的表征,巴黎圣母院在这个意义上获得了黑格尔所谓的“承认”。
雨果把这种“承认”进一步变成了独属于他的历史哲学。他相信,在印刷术大行其道于欧洲前,匮乏纸张与文字的欧洲文明,将自己刻在了石头里。建筑的石头本身就具有了岩层的功能,在基督教文明发展的长河中,先是中世纪、然后是罗曼斯时代、然后是哥特时代、然后就来到了雨果的十八世纪。《悲惨世界》中,雨果同样执着于对于巴黎庞大下下水道的描写,他的“石头的编年史”与“阴渠的古代史”具有同样的诗学地位。插一句,雨果之后,越来越多的创作者乐于将镜头对准下水道,比如拍《第三人》的导演卡罗尔 • 里德。
所以,《巴黎圣母院》除了作为略显老套的罗曼斯之外,还通过恢弘的建筑史诗呈现出雨果的历史哲学。雨果首先追问的是文明(建筑)对于岁月(时间)的刻写,然后呈现的是岁月(历史)对于文明(人类处境)的负重,说到底,他的故事总是关乎肉体与石头的角逐。
当然,《巴黎圣母院》还可以被视为是风俗志,通过小说中令人眼花缭乱的民俗记录,十五世纪沸腾鲜活的巴黎生活清晰地呈现出来。
小说的刚开篇就是“愚人王”的选举。在乱哄哄的广场上,人们架起一个大窟窿,每人轮流把脑袋从这个窟窿钻过去,向其他人做鬼脸。哪一个鬼脸做得最丑恶,得到众人的欢呼,他就当选为愚人王了。想象一下,一连串面相接二连三出现,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从三角形直至梯形,从圆锥体直至多面体,各种几何图形,不一而足;这一连串面相的表情,从愤怒直至淫荡,凡人类的各种表情,应有尽有。最后得胜的,是人间至丑加西莫多,他也理所应当地被选举为愚人王,在众人的拥护下走街串巷地开始游行。
选举愚人王的传统,是欧洲文化中的一个奇葩。在英格兰,在苏格兰被称为“无理性院长”(Abbot of Unreason)、在法国被称为“苏尔特王子”(Prince des Sots),他是在圣诞节期间由抽签任命的一名官员,负责主持愚人的盛宴,这个“官员”从农民或副执事中选出来,负责圣诞节狂欢活动,通常包括醉酒和狂野的聚会。愚人王的选举仪往前可以追溯到古罗马的宫廷仪式,往后甚至流变到寒冷的亚欧大陆北端:俄国,在那里,愚人王染上了浓郁的东正教色彩,变成了圣愚。《巴黎圣母院》中的愚人王选举,显然和这种欧洲传统关系甚深。
此外,艾丝美拉达为了救出诗人甘果瓦,和他假结婚的仪式也值得玩味。小说中,甘果瓦误入丐帮,又没能通过乞丐王国的入帮考验,只能眼巴巴等着被绞死。这时候,艾丝美拉达挺身而出,决定救出甘果瓦,她必须遵守习俗:和被救之人完婚!这场婚礼的仪式是摔罐,艾丝美拉达将瓦罐摔成了四片,丐帮头子埃及大公宣布:“兄弟,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行了!”
这种神奇的仪式充满原始野性意味,它从那里发源的呢?德国有一种古老的结婚仪式:Polterabent。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客人们打破瓷器,为这对夫妇的婚姻带来好运。对这一习俗的有效性的信念用一句古老的谚语来表达:“碎片带来好运”(德语:scherben bringen glück)。“碎片”一词指的是陶器制造者不破碎的陶罐,而不仅仅是碎块。据说,一个装满的罐子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此,“碎片带来好运”。这种德国的传统婚俗在《巴黎圣母院》中遭遇了改编,碎片不仅代表好运,还代表结婚的年头,有趣的是,中国人则不会这么想,我们害怕破碎,渴望破镜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