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书
商业法则并非无情,它还给人类留下了“卖惨”这么一条情路。 ——朱岳

之前出过两本短篇小说集,由于种种原因(主要是自己的),留下了诸多遗憾。可以想见的是,它们不会再版,也就是说没有修正的机会。当然我并不是说现在出的这一本就没有遗憾,事实上,为了避免发现它们,样书到手后,我一直都不敢细看。但从我偶然翻到的段落来看,我感觉这本书还是拿得出手的。
实不相瞒,尽管我自认为越写越好,但由于销量不佳(其实是惨淡),这三本书的首印量一本比一本低。所以为了使继续出版成为可能,这本我打算认真推销一下。而且我上个月翻“鲁迅全集”无意间看到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也给了我很大的鼓舞。
既要印卖,自然想多销,既想多销,自然要做广告,既做广告,自然要说好。难道有自己印了书,却发广告说这书很无聊,请列位不必看的么? ——鲁迅《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
不过,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仍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向各位推销这本书。我只能笼统地告诉大家,不管是从装帧设计,还是从作品内容来看,这都是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本。
写到这里,我又认为有必要多解释几句。我已清醒地意识到,我的书不可能畅销,尽管有些人误以为我是畅销书作家——这种印象主要来自于几年前我在豆瓣上写过的那些文学性不高但能引起共鸣的散文。“一个网络红人”,这就是一些专业人士对我的评价。但我并不厌恶这一“出身”,毋宁说我心怀感激,至少它能保证我在不工作的时候,还能挣一点稿费,不至于饿死。
我认为我的“知名度”(如果这样说可以成立的话),同我的小说创作数量及质量是匹配,甚至略高的。尽管这样说也许会显得做作,但我现在并不希望我的书真的能够“大卖”,因为那样必然会带来更多误解,而且会搅乱我内心的平静。我更在乎的是,它们能够准确而有效地抵达那些愿意读这样的小说并在某些方面产生共鸣的读者。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白日漫游》里写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小说?
关注我豆瓣时间较长的朋友,可能读过其中的某些篇目。我先向这部分读者解释下:这本书有超过一半的篇目没有在“豆瓣日记”里发过,发过的那部分在成稿时也经过大量修改,有些已同最初的版本差别很大。就是说,整体而言这本书还是很“新”的。
另外可以稍微说明下的是,这本短篇小说集分为“上篇”和“下篇”。“上篇”里的故事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下篇”则是第三人称。不过,“我”的故事可能比“他”的故事离我更远,因为有些事情离自己太近,反而必须假设他者的目光才能叙述。就是说,不管哪种人称,多少还是有自己的影子在。这在很多作者,尤其是那些强调智识的作者看来,是无能的表现。但我一向认为,那种认定作者必须与作品脱离、小说写作者必须匿名的观点,具有很大的欺骗性。事实上,作家的生平无可避免地对其作品产生实质影响,反过来,他写的作品也在积极塑造他的人生。作品与作者的平行论,也许只是一种缺乏真诚的现代性的无力。
不过对于那些从未读过我的小说的读者,我应该怎么向他们推荐呢?我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贴几段原文。以前我买书,常被腰封或序言欺骗,买回家翻读几页之后,就会后悔:为什么我在书店的时候没想到多翻几页呢?所以我认为,直接贴原文,对读者而言是最保险的广告。不过,贴哪几段很伤脑筋。忽然想起这篇文章的中心是“卖惨”,便决定贴几段最惨的,以飨读者。
“天天待在房间里,看书看电影听听歌。至少别人问我,我都是这么回答的,”我看了她一眼,决定说点心里话,“但其实并非如此,这些事情只占用了我很少的精力,更多的时候我在发呆,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当我意识到时间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天总是忽然就黑了,我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我。我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身体的某个部分开始疼痛,我像是在等待我的肢体陆续死去。我的房子在十字路口边上,汽车转弯时会把灯光射进我的房间,我每天就数着这些光入睡,每夜路过我房间的车至少有一千辆。他们是在逃离北京吗?他们要去哪儿呢?他们要去的地方会有快乐吗?我每天就这样胡思乱想,浑浑噩噩……” ——《同盟》
我送她去公交站,她在站台上抽了很多烟。“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很可笑,做的都是些白日梦。但是我这些年的全部精力都花在电影上了,电影对我而言不是梦,而是我的生命,是我唯一的现实。我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抓住的可能只是幻影,可是对于溺水的人而言,一根稻草就是全部的希望。”我正想安慰她几句,公交车忽然到了,她一脚登了上去,别过头说,“我不会再来这个村子了”。我忽然很想哭,我们这些在底层做梦的人为什么不能互相安慰?我想追上去叫司机停车,我想告诉她我可以把我全部的积蓄借给她拍电影,只要她开心就好。但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公交车扬起的灰尘里……我的烟抽完了,便捡起她仍在地上没有抽完的烟头抽了起来,那根烟的过滤嘴上还残留着她的口红。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下山》
不,我必须离开北京,因为我看见地下室的男人仰望天花板的哀怨眼神,看见追不上公交车的女人跌倒在水泥马路边,看见地铁永远挤满逃难一般的人群。我看见年轻人口袋装满精巧的辩白,看见中年人为了过好室内生活决定关进门窗,看见老人戴着红袖箍在街上维护过时。我看见工人像动物一样坐在街边进食而据说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看见农民的孩子在垃圾堆里艰难长大却不得不作为某种人口回到老家,看见我的朋友从他们身边走过然后笑着对我说他们一个月挣得可不比你少。我看见同样的悲剧每天都在上演而人们依然期待明天,我看见高楼、汽车、不停变换的广告牌和越来越强硬的标语,我看见这些闪呀闪的灯光忽然意识到我从来就没有爱过这座城市,我看见这些开闭开的眼睛、嘴巴和大腿忽然明白我从来就没有爱过这些人。我看见城市包围农村、中心吞噬郊区,看见十个春天的破产,看见二十世纪过完了还是二十世纪,冬天结束之后竟然是严冬。我看见每个人都穿得那么严丝合缝而我每天都在衣服下面光着身子,我看见这种种病态到头来却发现只有我自己活得像一个病人,我看见光被扑灭反而开始担心自己内心的火焰,我看见这一切却只是目瞪口呆地待在原地,而我居然还给别人留下了混得不错的印象……除了离开北京,自己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洗刷这种耻辱。 ——《诀别》
女人果然还是打电话叫来了警察,警车把他们拉到派出所。在登记完身份证号,住址和工作信息之后,民警问他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他很想立即回答他,但他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为什么他问问题,他就要答?谁给了他主持正义的权力,而他为什么要在话语中服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进而失去了反抗的冲动,只剩下一股极深的无聊。他发呆了一会,感觉自己有点冷。他的手的确在发抖,然后听到自己以特别慢的语速交代道,我有个朋友,他是个诗人,准确地说是个未遂的诗人,就是犯罪未遂的那种未遂。看到警察点了一下头,他又继续说,他读过很多卡夫卡,喜欢阿巴斯。卡夫卡你知道吧?一个犹太人,很有名的作家,老是做梦,梦见他爸判他死刑。 ——《认错》
一天傍晚,他去菜市场买菜,像是得到了冥冥之中的指引,他脱离既定路线,斜插进一个小区,乘坐电梯来到其中一栋房子的最高层。走道幽暗而安静,可以隐约听见电梯运行的轰鸣声。尽头处的窗户是开着的,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眼底的暮色、雾霾以及艰难地穿行其间的车流仿佛是死神抛给他的诱饵。这个地方就像是为他精心布置的一样,早已等候多时,现在他所要做的只是探出身子轻轻一跃。突然,“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有人哼着歌走了出来,走道里的感应灯也亮了,他匆匆躲进电梯。等到下楼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拿袖子抹掉泪水,像啮齿动物一样仓皇逃回住处。 ——《朽坏》
深圳的空气很清新,却使人想要下跪。街头没有老人,也很难遇到乞丐,整座城市似乎都没有任何缓慢的特质。和那些走得飞快的年轻人相比,流淌在他体内的好像不是血,而是某种无色无味的液体,仅供维持身体机能的基本运转。到处都有创业广场和创业社区,好不容易逃离了政治雕像的阴影,却又误入经济标语的迷阵。同墓碑争辩是困难的,然而在密码般的股市行情前,简直就没有开口的可能。这使他意识到来深圳可能确实是一个错误,可是选项早已被穷尽,哪里还有什么周旋的余地。他不过是一次次地被人推入地铁,却又幻想可以拽着自己的衣领飞到高处…… ——《关内》
八个月后,父亲病逝。骨灰装在一个黑色布袋里,当常春用力将其塞进罐子时,一层细小的白灰喷溅出来。他感觉自己好像把一小部分父亲吸入了体内,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他跑到卫生间抠自己的喉咙,吐完之后他才意识到,吸进去的骨灰应该是在肺里。母亲抱着骨灰罐嚎啕大哭,像是在卖力地表演。父亲毫无征兆地死在夜里,没有临终遗言,也没有回光返照。常春没有想到他竟会感到如此失落,他心里的箭再也无法对准任何靶心了,尽管他从来都没有把弓拉满过。几天前,妻子打电话告诉他怀孕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很好,既然无力弑父,最好能生一个儿子,让他来杀我。 ——《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