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短篇】《暮冬之死》(The December Death)作者:Victor Gunn(选自短篇集《绯红之雪》(Crimson Snow)(上部)
译者按:本作是Fang大推荐的不可能犯罪短篇,包含活人如何在雪地上不留足迹、密室中的尸体消失等谜团,案发环境是真正的暴风雪山庄。气氛烘托得很好,个人很喜欢。

目录
I. 不留足迹之物
II. 死亡之屋
III. 是鬼,还是……?
IV. 墓穴
V. 谜团
VI. 凶手现形
VII. 看不见的线索
VIII. 铁甲奇袭
人物表
比尔·克伦威尔——苏格兰场的督察长,绰号“铁甲”,约翰尼有时称呼他为“老铁”。
约翰尼·利斯特——苏格兰场的警官,克伦威尔的搭档。
利斯特上将——约翰尼的父亲,克鲁尼大宅的现任拥有者。
罗尼·查顿——查顿兄弟俩中的弟弟,是个讨厌鬼。在“死亡之屋”中见鬼的人。
格里·查顿——查顿兄弟俩中的哥哥,人缘很好。
斯宾塞·韦尔医生——脑科专家。
德莱顿——克鲁尼大宅家宴的宾客。
I. 不留足迹之物
“这么些年来,”约翰尼·利斯特透过那落雪斑驳的挡风玻璃凝视着外面,说道:“我家老爹一直盼着和你见面呢,铁甲;他可算是要如愿以偿了。最好是我先进门,好干脆利落地灌上他两盅,让他打起精神来。”
“要是他跟他儿子一个德性的话,那需要灌上两盅的可就是我啦。”比尔·克伦威尔反唇相讥。“我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听了你的劝来这儿过圣诞节的,我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烦聚会,我烦吵闹,我烦那些拖着人家闲扯淡的疯疯癫癫的小年轻们。我烦不烦你,自己还说不准呢。换句话说,我就是个傻逼!”
约翰尼轻笑出声。他尊敬——也不算太尊敬——的头儿从伦敦到这里一路上都在抱怨,由于那辆全速行驶的艾维士(译注:上世纪30年代的一款英国旅行车)已经深入了德比郡(译注:英格兰中部的郡名)那荒凉的丘陵地带,他比之前越发地毒舌了。天降大雪,宽阔的路面在车头灯的映照下变成了一条夺目的白色缎带。看来铁甲对雪也烦得很呢。
“振作起来啊,老铁,”约翰尼轻松地说。“你会喜欢我家老头子的;他这人缺点不少,也很逗乐,但他可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你也会喜欢克鲁尼大宅的。”
“这个名字就够让人郁闷一阵子的啦,”督察长咆哮道。“他们没管它叫暗黑大宅,对它就这样听之任之,真是个奇迹啊。可是我这么一看,它竟然在他娘的山顶上!我们还得坐着这辆过山车爬上多久啊?”
“你净瞎操心!”约翰尼说。“只要我们有个好引擎,有个好刹车,山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是说你不知道这山区就数山多啊?打从老诺亚好巧不巧地用他的船桨碰到了这里的一座山峰那时候起,克鲁尼大宅就归我们家族的克鲁尼分支所有了。不过克鲁尼家两百年前就绝户了——”
“哦哟,厉害了,”克伦威尔说着,脸色明朗起来。
“打那时起,利斯特分支就成了话事人。”滔滔不绝的警官继续说道。“那支特立独行的宗族存活的最后一人是我的一位姑妈,茱莉娅·利斯特大小姐。她几年前就撒手人寰了,于是我家老头子将克鲁尼大宅弄到了手。直到现在他都将这块地方闲置着,我连见都没见过。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艾塞克斯的祖宅度过的,那是一栋差不多有五百个房间的小别墅——里面也有一间浴室。老头子认为开放克鲁尼大宅这个主意不错,这次家宴也算一场圣诞节乔迁聚会吧。”
“我只能说,”比尔·克伦威尔嘟囔道,“一家人居然拥有这么些豪宅,真是让人厌恶啊。这不合适嘛,只会制造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大哥!”约翰尼咧嘴笑道。“怎么会嘛,光是开放克鲁尼别墅可就给二三十个人找到不错的活儿干了。说到圣诞派对,我看那可更是其乐无穷呢。舞会……”
“我烦舞会。”
“冬季运动……”
“我讨厌冬季运动。”
“票友唱戏……”
“我宁愿爬上一英里也不看票友唱戏。”
“家里还有那么一间阴冷阴冷的墓穴呢,你可以跟那儿躺着死一死,”约翰尼说。“告诉我你讨厌躺下来死一死,我才不信你呢。据我所知,这个地方可是闹鬼的。不闹鬼就称不上是正牌的祖宅,对不?但愿那个老小子每天晚上都来闹你。”他反射性地顿了顿。“不过,当然了,没准儿还是个倩女幽魂呢。要是那样的话,但愿她每晚来闹我。”
“我打包票有的是女孩子来闹你,她们可不是鬼哦。”铁甲挖苦道。
“喂,打住!可不是大半夜在我卧室里啊!”
“我不会放过她们的,”克伦威尔嗤之以鼻道。“我知道这些乡下的家宴。”
“我想啊,” 约翰尼小心翼翼道,“我们该换个话题了。这个话题眼看着是要朝着把你不光彩的往事拎出来批斗的节奏去啊。”
事实上,看到路边东倒西歪地立着的一块指示牌他们就改换话题了,牌子上面写着“克鲁尼大宅——1/2英里”,漫无目的地指着一条狭窄小径的入口。有那么一两英里路程,艾维士汽车都在一马平川的路上温柔地低鸣着,约翰尼和他的乘客似乎是到了高原上面。就在车头灯能照见的范围内,路边树立着低矮的石障,短小的树篱和被风吹乱的树木到处都是。说句实话,有种荒无人烟的意味。
雪下得不算太大,呈好看的鹅毛状,路面上只有大概半英寸厚,并不足以影响约翰尼开车。可是天空乌漆抹黑的,随便挑一个当地人都会告诉约翰尼说路上全是雪。
“平安夜啊,我说,各式各样的篝火在等着我们呢。”约翰尼欢乐地说着,将艾维士汽车的长鼻子转入车道。“铁甲呀,老讨厌鬼,咱们要享受人生去啦。没有例行工作——没有命案——没有歹徒。除了寻欢作乐再没别的喽。”
铁甲哼了一声,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对歹徒和命案还更喜欢一些。其实他并不怎么乐意凑热闹,对于聚会总是谈虎色变。首先,他不得不穿得一板一眼,还要梳理头发,改抽雪茄,而不能抽他那熏死个人的烟斗。一言以蔽之,他对这种宴饮算不上喜欢。
不久,左手边便隐约现出一堵特别像微缩长城的古风石墙,跟着一道壮观的大门进入了视野,门扇大敞四开,头顶挂着眩目的电灯,照得夜晚光亮如昼。路上还有别的车辆模糊的辙痕,但已被新落的雪花掩盖得差不多了——因此当艾维士汽车顺畅前行之际,车头灯的光芒下便是白茫茫的一大片。
“你现在还埋怨那暗黑大宅不了?”他们驱车转弯的时候,约翰尼俏皮地问道。“我们正来得及换好衣服去用餐,好好儿品评一番鸡尾酒呢。”
大宅一览无余——几乎每扇窗户都是灯火通明,构成了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它处在略微偏左的位置,所以车子明显地又向前拐了一个弯。
“我说,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啊,老铁?”约翰尼冷不防喊道。“那个怪里怪气的老兄是谁啊?”
他的惊讶之语并非没有道理。在他们前方两百码处,车灯清楚照及的地方,一个奇特的人物从右侧的灌木丛中现身,正笔直地从他们的车道前面穿过去。克伦威尔一眼瞥见了一件古怪的旧式斗篷,和一顶高高的宽边帽子。这个身穿斗篷的人那磕磕绊绊的步伐带着一种反常和诡异,而且他也没像一般人会做的那样,将脸转向驶近的汽车。“我说,他肯定是病了!”约翰尼嘀咕道。
他放缓了车速,可是当他们将车开到那里、朝着车道旁边的树丛望过去的时候,那里全无任何活人的踪迹。约翰尼一脸嫌弃地继续往前开,转头给了铁甲莫名其妙的一瞥。
“停车!”督察长用诡异的声音说道。
“奶奶的,铁甲,你不觉得……”
“我不知道我怎么觉得,”比尔·克伦威尔打断了他。“我不是疯了,就是瞎了——可我拍胸脯保证,这雪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啊。你没注意到吗?”
约翰尼那形状优美的下巴往下掉了两节。
“没有脚印啊——!”他难以置信地大叫道。
他随即住口,把车径直开过车道,掉过头来。他沿着自己的车辙缓缓往回开,心脏怦怦直跳。车道被灯光照得通亮,这时铁甲突然叫停。
“就这儿,”他说着,下了车。
在车道中央是艾维士车那轮廓鲜明的车辙,下面是前车几乎被碾压殆尽的车辙。在左边、右边和中间,全都覆盖着半英寸厚光洁平坦的新雪!
“可是,真真瞎了我的眼,这不可能啊!”约翰尼抗议着,来回打量着车道。“咱们看见那家伙了啊,老铁。咱们肯定是弄错了,那地方离得还远呢……”
“就是,”铁甲打断他,“这个地方。”
“可是……”
“你他娘的也知道咱们开过这个地方才十到十五码远,然后又开了这么远的距离回来了,”克伦威尔接着说。“除此以外,路边草坪上面还有这根老树桩从雪地里露出头来。咱们看见那个穿过车道的人离这树桩也就两码远。”
约翰尼·利斯特的脊梁杆子上激灵灵一个冷颤,如遭电击。他低头望向自己和克伦威尔的脚印,轮廓鲜明,显而易见。克伦威尔此刻离开了车道那坚硬的混凝土,正往路边的树丛里面瞅——最后看见那个神秘人物就是在那里。由于这里种着常青树,落雪参差不齐,地面被连日酷寒冻得硬邦邦的。
“我说啊,”约翰尼犹犹豫豫地开口道。“不是我愿意想太多,老兄,可是这桩事情简直诡异得没谱儿了啊。我是说,咱们俩都看见了车头灯照到的那哥们儿,哪个人类走在这软绵绵的雪上都会留下脚印的吧。看看咱们的脚印。”
克伦威尔哼了一声。
“可真是带我来个好地方过圣诞节了,”他酸溜溜地说。“连门都没捞着进呢,就满世界都是鬼啦!”
“别扯了行吧!”约翰尼抗议道。“你又不信鬼神,你个老骗子!我也不信。”
“我只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东西,”铁甲一边向着雪地弯下腰去细细查看,一边说道。“而且我也知道,哪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从被雪覆盖的车道上走过去而不留脚印,这从物理上来讲都是不可能的。我原来猜是有人用悬吊起来的假人搞的恶作剧,不过这个可能性也能排除了。”
他指了指车道一侧的几棵老树,还有另一侧的低矮灌木丛。
“这里是没有办法把假人吊起来的,”他补充道。“这个且不说,我又不瞎。咱们看到的那个人就不是个假人——他可是用走的径直穿过车道的。”
“所以是怎么回事呢?有人踩着高跷吗?我看过一个故事……”
“高跷也会留下痕迹的啊。”铁甲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这是在猜谜语呢吗?”克伦威尔两肩一耸,问道。“一开始我就不想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山寨来的。发生了什么事你都看见了吧?咱们连大门的门框都没摸着,就见了活鬼啦!”
他爬回车上,约翰尼朝着洁白地毯般的雪地又困惑地瞟了一眼,也跟着上了车。几分钟后,这个一向活泼开朗的年轻警官在和他父亲打招呼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恍如陷入冥思之中般深沉严肃,使得后者向他投来极为锐利的一瞥。
“约翰尼,你这是怎么了?”利斯特上将用他那种开门见山的方式问道。“你是生病了——还是恋爱了?”
“呃?”约翰尼开口。“生病?恋爱?没有,爸,我好着呢。对了,我给您介绍铁甲了吗?”
“我一直等着你介绍呢,”他父亲粗声粗气地答道。“等不下去了。用不着客气,呃,是克伦威尔先生吧?见到你倍感欣慰,先生。这欣慰的一刻我期盼许久了。”
他以那硕大无俦的乡绅之手与督察长紧紧相握,如同扭着水泵把手般拧着他的手。约翰·埃弗雷特·利斯特上将,战时优异服务勋章的得主,是一位身材高大、态度可亲的中年男子,与燃着熊熊柴火、装有橡木椽的宽敞大厅相得益彰。
他立刻使得克伦威尔感到了安心;这倒不是说克伦威尔真的需要人来安抚。这间大厅内暗藏的电灯灯光交相辉映,那种神圣之感以及华丽的圣诞节装饰,已经令铁甲倍感温暖。宽阔的房门大敞四开,可以一眼窥见另外那些灯火通明的房间,形形色色满面春风的人们穿梭其中,空中一直飘荡着谈笑风生的声音。
“我欠你个大人情呢,克伦威尔先生,”利斯特上将带着兄长般的热情望向铁甲,继续说道。“几年前犬子加入了都会警察局,可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我几乎要把他从我的遗嘱里划掉了。不过我现在改了主意。他与你来往,我亲爱的先生,让他成为了一条真汉子。”
“这我倒没发现,”铁甲毫不客气地答道。“自从他给我当了副手以来,他除了让我的日子过得更惨外,别的什么也没干。”
然而上将并不想被卷入关于他那有出息的儿子的优缺点之争。其实就铁甲都会说出些什么话来这件事,约翰尼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了。
“爸,在我们跟着大家伙儿凑热闹之前,有件事情我想私下里问问您。”约翰尼神秘兮兮地嘀咕道。“克鲁尼大宅的鬼魂傍晚时分出门溜达,这是常事吗?”
利斯特上将目光凌厉地瞪视着约翰尼,开了口。
“鬼魂!”他尖刻地重复道。“你该不会是说……”
“这么说克鲁尼大宅是真有鬼了?”见父亲欲言又止,约翰尼问道。
“哪里会有!”上将忙道。“你这家伙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想法?”他用从未有过的凌厉眼神盯着约翰尼。“你不觉得把你那一肚子酒留到这里再喝会更好些吗?”
“淡定,老爸,”约翰尼抗议。“我可从午饭起就滴酒未沾了啊。您没见我说话是多么的利索吗?您问问老铁,他可是看见那个讨厌鬼还是什么东西的了,跟我一样看得一清二楚。”
利斯特上将听了车道上“活见鬼”的事情,一头雾水,忧心忡忡。本来他还对约翰尼的话满腹狐疑,但克伦威尔证实了这个故事的每一个细节之后,他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我并不想假装知道你们看见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守口如瓶。”约翰尼的父亲诚恳地说。“我最不想看见的事就是关于闹鬼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天晓得,我为了把这片怪吓人的地方布置成一派温馨祥和的景象,已经够费劲的了。祖宅自然是极好的,但比起我的上流公寓还是稍逊一筹。我雇了将近四万名电工在这儿干了一个月,可他们没能成功照亮的黑暗角落还是为数众多。”
“得了,它们迟早会在捉迷藏的时候派上用场的,”约翰尼富有哲理地说道。“你不得不承认事情有古怪吧。”
另一位客人翩然而至,打断了他们后续的讨论。铁甲刚看了这位来者一眼,便退避三舍,躲之唯恐不及。就算是约翰尼也一脸遭罪的神情,并且他看到他父亲的面颊轻微抽搐了一下。
“小罗尼·查顿!”利斯特上将用满怀歉意的语调轻声说道。“要不是看在他哥哥格里的面上,谁会邀请这位小衙内来啊。你用不着搭理他。”
约翰尼才不想搭理他,于是趁着他父亲和蔼地同罗尼·查顿握手的当儿,跟铁甲一起落荒而逃。罗尼·查顿此君岁数不大,面色苍白,留着长发,系着一条娘里娘气的领带。他通身散发着一股子自恃清高的文化人气息,一举一动就跟他来赴宴是卖了上将天大的面子似的。
“我听说他是个讨厌鬼,”约翰尼一边和克伦威尔上楼找房间,一边说。“查顿家算得上是邻居吧,住在离这儿两英里开外的大房子里。据我所知格里倒是个好人,人缘不错。我记得他小时候曾经翻过大宅的围墙,去摘茱莉娅大小姐的苹果,因此备受大小姐的宠爱。可那个讨厌鬼罗尼,他宁可去听巴赫的赋格曲,也不去摘谁家的苹果。事实上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臭屁精,所以谁都没对他抱什么希望。”
要不了多久,铁甲就有机会来验证约翰尼的形象描述了。克伦威尔先生身着“小白领结和燕尾服”,从头到脚都别扭地周旋于众多宾客之间。他在鸡尾酒吧台中游刃有余,而且在这里见到了查顿兄弟俩——活泼、坦率、讨人喜欢的格里,还有目空一切、满口这个心理那个精神的罗尼。就算是格里这个宴会上的活跃分子,也明显对于他弟弟的在场感到不自在。
其他的大多数宾客都是喜气洋洋,沉浸在圣诞节的气氛当中——或者说,起码是心情愉悦。他们大都是利斯特上将的旧友,以及这些人的相识,当中还有好几对伉俪和如云的美女。
铁甲一如往常敏锐地——虽然此时根本不在当班——发现了一位宾客,他是除罗尼·查顿之外唯一可被归类为怪咖的人。克伦威尔从来不会把自己归到这一类里面。有幸被他慧眼所识的是温坡街大名鼎鼎的斯宾塞·韦尔医生。韦尔医生是一位脑科专家,虽然应该没人知道这点。他自称是神经疾病的治疗师;在铁甲看来他是个怪咖,只因他的长相和他的职业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是名身材壮硕、嗓门火爆、古铜肤色的男子,笑声跟喇叭响似的,一肚子惊人的趣闻掌故。他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专捕大型猎物的猎人——这倒算不得惊人,因为他不用和患者打交道的时候,狩猎大型猎物正是他的业余爱好。
宴会以和谐的节奏进行下去。没过多久,众人就混熟了,约翰尼发现了至少三位美女对着他频送秋波,不仅是因为他颜值颇高,也因为他和苏格兰场交情甚笃。几杯鸡尾酒和一顿上好的美餐下肚,就算是铁甲也满面春风。
今晚没有举办舞会,但人人兴高采烈,不时有迟来的宾客加入,在人群当中掀起微澜。引发这种微澜的是急转直下的天气状况。黄昏时分的细雪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暴风雪。有两通求救电话打了进来,召唤年轻男子出去救援被困在车道上的后来者,车道眼看马上就要变成厚厚的雪堆了。
微风业已转为了狂风,如同百鬼夜行般围绕着古墙嘶吼尖啸着。
真是圣诞晚会的绝妙场合——也是费解谜团的温床!
II. 死亡之屋
比尔·克伦威尔和约翰尼·利斯特顺理成章地发现,夜阑时分女士们和其他大部分宾客都离去休息之后,他们加入了聚集在书房的炉火周围的一小撮男人当中。三杯两盏佳酿过后,酒酣耳热。炉边诸君侃侃而谈,如沐春风;今夜萍水相逢的男士们倾心相交,下一刻又如东风过耳。
谈论的话题当中有几个是最受众人喜爱的,比如痛斥当局、评选晚宴的花魁等,不一而足。利斯特上将此刻最为挂怀的事,则是宾客们是否到齐,当他满意地发现所有人都安全抵达之后,才安下心来。
“他们都到齐了,真是再好不过。”他向约翰尼说道。“看来我们这一整晚都要被大雪围困住了。最后来的卡斯泰尔斯两口子,可是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时光呢。他们先后被困在了三个不同的地方,两英里的路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我听说,从这儿到大路的车道上面的积雪足有七英尺深。到了明早会是个什么鬼样子,只有天晓得!”
“谁管啦?”约翰尼轻巧地答道。“您这里的口粮和供给预备得很充足吧?喝的也尽够了吧?圣诞节被大雪困住,还别有一番风味呢。”
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敲击着书房窗户的雪片和庞大壁炉中时不时的倒灌风,话题自然而然地被引向了怪力乱神。圣诞节期间,任何一群人聚在一起,在古老的乡村大宅中喝下最后一杯酒,迟早都会不可避免地谈及鬼怪。
“你可别跟我说克鲁尼大宅里没有鬼,”一名男子加重语气说道。“克鲁尼大宅里面肯定是有鬼的!奶奶的,要是没个什么蒙面女郎、无头骑士或者兜帽僧侣之类的,还称得上是正牌的英国古宅吗。”他手里端着玻璃杯转过头去,责难地望向利斯特上将。“是什么鬼呢,利斯特?你不会对我们有所隐瞒的,是吧?”
“我觉着,”上将粗声粗气地顶了回去。“咱们是时候都该去歇着了。”
“你要是不告诉我会不会有鬼在我的走廊里溜达,或是在别人的走廊里溜达的话,我才不去歇着呢!”
“别傻了,德莱顿……”
“据我所知,可就是我住的那个房间闹鬼呢。”德莱顿边给自己的杯中续满酒,边说下去。“是闹鬼吗,利斯特?你是把我安排到了……”
“死亡之屋吗?”有人说道。
德莱顿四下环顾,好像要找出接话的人。铁甲盯着利斯特上将瞧,这位一团和气的东道主面上神色遽变,使得其余诸人也都噤口不言。
“为什么叫死亡之屋呢?”约翰尼好奇地问道。
“我并不清楚这里有人知道死亡之屋的事情,”上将微带愠色地说。“谁把话题引到这上头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知晓。
“这无关紧要,”东道主继续说道。“我当然是不会大半夜这个时间讨论这种事的……”
他的话被一阵异口同声的抗议打断了。甚至约翰尼也加入了其中。利斯特上将已经开了这个头,自是应该说下去。
“不遵守游戏规则可是不行的呀,先生,”格里·查顿咧嘴一笑,催促道。“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都可能会睡在死亡之屋,只有我们对此知情才公平……”
“没人会睡在死亡之屋,”上将几近粗鲁地打断了他。“死亡之屋在楼下,并且一直锁得严严实实,所以讨论这个根本没有意义。那间屋子已经锁了一百多年了。”
自不待言,这番话搞得炉边众人越发好奇了。一般来说,他们身为绅士,或许应当尊重东道主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的题中之义。但酒水可以开怀畅饮这一点平添了圣诞节的气氛,使得众人畅所欲言起来。那些平日里行事谨慎的人,也吵嚷着让利斯特上将给他们讲述更多关于死亡之屋的事情。
“我只知道那个房间位于南面走廊的尽头,在一楼,还有据说里面闹鬼。”东道主一脸嫌弃地说。“先生们,如果你们现在改变话题的话,鄙人不胜感激……”
“可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呢?”有人问道。“假如那房间闹鬼的话,背后肯定有什么故事吧。别搞的这么神秘兮兮的啦,利斯特。你可是把我们的胃口吊得足足的了,把故事讲出来听听吧。”
“我跟你说,根本就没什么故事。”上将怒气冲冲地反驳道。
然而他过于激烈的反应恰恰表明了他有所隐瞒。约翰尼知道他的父亲并不想触发“关于闹鬼的流言蜚语”,于是拼命阻拦众人。他机智地指出,肯定是有人在那个房间里惨遭杀害,不然它也不会被叫做死亡之屋了;不管怎样,谁会想去看一间霉气扑鼻的老屋呢?
“老天爷,利斯特小子,这想法不错!”德莱顿咯咯笑道。“咱们一起去看看这间死亡之屋吧!谁敢?”
显而易见,谁都敢——除了东道主本人之外,从他向着他那有出息的儿子投去的那一瞥看来,他似乎并不认为约翰尼帮上了什么大忙。
“你们这帮家伙的问题,”第一次加入到谈话中来的罗尼·查顿说,“是你们都喝醉了。”
那天晚上,利斯特上将头一次用近乎慈爱的眼神望着罗尼。他所说的并不正确,因为没人超出微醺的程度之外,然而这话却使得交谈尴尬地中断了。罗尼的语调中带着轻蔑和傲慢,和他的措辞不相上下,令众人都哑口无言。
“不管你们去看那个房间,还是不看那个房间,又有什么关系呢?”罗尼撇撇嘴说道。“哪个房间锁了一百年,看上去都会阴森森鬼气缭绕的吧。这只不过是个唯心主义的问题罢了。你们不妨上去随便挑间阁楼看看,都是尘土弥漫、灰蒙蒙的。”
“靠,罗尼,你可别想拦着我们参观死亡之屋啊。”格里抗议道。“我倒没那么丧心病狂地让谁在死亡之屋里过夜,可是看上一眼又出不了什么事吧。”
其余众人纷纷随声附和,利斯特上将看出来他要是不把死亡之屋的房门打开几分钟的话,就得和他的宾客们作口舌之争。他恼羞成怒,但又极力掩饰。最后他走出了书房,其余人像一群小学生一样跟在后面。和其他人一样翘首以待的约翰尼,注意到铁甲正移步向大楼梯走去。
“你不来吗,老铁?”
“我干嘛要来?”克伦威尔问道。“我又不信鬼神,对于围观灰尘缭绕的老屋也没什么兴趣。我宁愿去睡觉。”
然而在约翰尼争辩了片刻之后,他就乐意之至地奉陪了,约翰尼事后想来,得出的结论是铁甲从一开始就想去看死亡之屋——只不过他想让人拉他一把。这只不过是他众多小手段中的一种罢了。
“老头子的其中一处暗黑角落。”他们来到南侧走廊的尽头时,约翰尼嘟哝道。
自不待言,电工们并没有打算给这条铺着石板的特别走廊安装照明。远远望去一片晦暗,利斯特上将打开一扇沉重的大门、推开那轧轧作响的合页时,一波潮湿的冷气向着这几个人席卷而来。
“这里没有灯。”上将简短地说。
众人一拥而入,大多数手里不是拿着火柴就是自动打火机。火苗纷纷点亮,汇聚成的光线照得这里明朗起来。
再没有人作声。这个房间内别样的气氛让来人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并不仅仅是寒冷。结实、沉重的家具,上面覆盖着积年的灰尘,宽敞而空空如也的壁炉,焦黑的橡木横梁——所有这一切在微弱而摇曳的火光中构成了一幅画面,给人造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屋外的狂风徒然地呼啸着。
“伙计们,我开始觉得咱们不该来了,”格里·查顿缓缓说道。“该死!我这是已经见着鬼了。我做梦都会梦见这间破屋子的。”
他弟弟高冷地笑了起来。
“格里,我坚决相信是你神经过敏了,”他揶揄道。“我拍胸脯保证,这个房间对我的睡眠一丁点影响也不会有的。管他什么鬼屋鬼房的,吓人的不过是——气氛罢了。其余的都靠脑补。头脑健全的话,完全不会受到影响。神经质的头脑,反响可就花样百出了。他们在鬼屋里看到的,除了他们自己臆想的东西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争论起来还真有意思,”格里承认。“巧得很,咱们当中没人知道这个房间里闹什么,因为上将又不肯告诉咱们——这就是承认了这屋里闹东西。所以,要是咱们当中有人在这屋里过夜,并且——嗯,看到了什么东西——那些东西除了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影之外,就什么都不是了。”
“那是自然,”罗尼两肩一耸说道。“同理可证,人们听过了鬼故事之后,就一直瞪着眼瞧,然后就看见了想象出来的妖魔鬼怪。事实上他们只是看见了被人引导着看见的东西,彻头彻尾都是臆想。”他走入房间深处,轻蔑地望向他。“怪力乱神不过是一种意识状态而已,”他说。“这间屋子对我丝毫没有影响。为什么会有影响呢?我又不关心它的陈年往事,所以它除了一间死气沉沉、冷冷清清、尘土缭绕的屋子之外,什么也不是。给壁炉里面点上火,再把到处都点上灯的话,跟别的屋子毫无二致。”
“可咱们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大的胆子啊,”韦尔医生淡淡地说。“据我的经验,只有胆大包天和脑残无药医的人才乐意在鬼屋里睡觉呢。前一种人什么也吓不住他,后一种人太过蠢笨,什么也想象不出来。同理可证,尽管承认这一点让人遗憾,还就是那些笨蛋有时候在战场上能得到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呢——虽然不是经常能得到。笨蛋完全想象不出来自己投身于何种危险的境地。”
“哟,那趁着打火机还没熄灭,咱们就把这里收拾一下好了,”格里·查顿笑道。“今晚没人在这里睡觉——就连英勇无畏的罗尼也不会。他显然属于韦尔医生说的第一种人,因为谁都知道他不是笨蛋嘛。”
罗尼气得脸都绿了。
“你的幽默里面总是有那么点东西真他妈招人烦啊,格里,”他说。“要是你觉着我不敢在这间屋里过夜……滚你个头的,我还就跟这儿过夜了!”
“行了,行了,查顿!”利斯特上将厉声道。“你也犯不着不乐意,你哥哥也不是说对你的胆量评头论足……”
“什么也不是,”格里说道。“他就是跟这儿恶心我,就这样。他的幽默感还比不上一根胡萝卜呢。甚至是从我们小时候一起上学那会儿……”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开始觉着罗尼说的对了。咱们皆醉,只有他独醒。”
罗尼的脸上刚才那种固执、阴沉的神色,现在已经转为了常态的苍白。
“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傲慢地嘀咕道。
“别犯傻了,罗尼,”格里忙道。“臭小子,我是在说笑啦。你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吗?能把在这过夜这种胡说八道当真的人,不是脑残就是吹牛逼……”
“行行行——我脑残,”罗尼怒道。“我吹牛逼行了吧!我这会儿要是不在这屋里过夜的话,还不得谁都拿我当怂货啊。”
“扯淡!”韦尔医生笑道。“你也太拿这事儿较真了吧,小哥。你怎么看,克伦威尔先生?”他转过头向着正好站在他旁边的铁甲说道。
“我看我该去睡觉了。”铁甲打了个哈欠回答道。
他还以为只要人们回到书房——接着喝热酒,这场争论就会平息下去。可罗尼·查顿偏偏是那种榆木脑瓜、招人反感的年轻人,极度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要搁别人碰上这种玩笑,可能打个哈哈就完事了,可这个死鸭子嘴硬的罗尼却不会这样。
不可避免的结果便是,有些人便要拿他的话当真,嚷嚷着去拿蜡烛和灯来,在死亡之屋里面生火。
“这个小兔崽子会受益匪浅的,”德莱顿贴着约翰尼的耳边嘀咕。“他奶奶的以为他自己是哪根葱啊?他就是欠收拾。我不介意打个小赌,要不了半个小时,他准保哭爹喊娘地从这屋里滚出来。”
约翰尼咧嘴一笑。
“全体宾客发现住鬼屋的人四仰八叉地在地板上挺尸,这才更常见吧?”他窃笑道。
利斯特上将起初怒不可遏,然后忧心忡忡,现在束手无策。他要是不让罗尼在死亡之屋里过夜的话,自不必说就跟这个熊孩子结下梁子了——而约翰尼的父亲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此外还是东道主。其余诸人将这事儿揽在自己身上,没多久死亡之屋里便生起了熊熊烈火,壁炉架上点起了一打蜡烛,更不必说一盏标准的旧式油灯,在其中一处最阴暗的角落里投下了瘆人的影子。
“听我说,罗尼!”格里·查顿诚挚地说道。“可没人想让你做这种蠢事哦。如果我惹你生气了的话,我深表歉意。何不就此作罢呢?”
“就算被吓到——又如何?”罗尼冷笑着回嘴。“要在死亡之屋里过夜的是我——又不是你。不光过夜,我还要睡上一觉呢。你肯定认为我不会紧张的,是吧?”
格里爱莫能助地望着他。
“随你吧,”他耸耸肩说道。“我不管了。”
别人可就没这么体贴了。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本正经地劝告罗尼仔细留神那个鬼怪;还建议他把门留条缝,一旦腿软就能立马撒丫子逃跑。罗尼要求再最后喝一杯,而且是一大杯,众人全都注意到他是一口气干了的。
接下来,他把自己关进死亡之屋后,听到那沉甸甸的钥匙在门锁里转动那一刻,众人爆笑出声。要不是有个逗比建议罗尼把门留条缝的话,他可能根本就不会锁门。
“这个臭小子!”约翰尼终于和铁甲一同就寝的时候,他说。“只有咱俩知道哈,老兄,我爸有点不放心。我对这场闹剧也是着实喜欢不起来。”
“嗯!”克伦威尔先生含糊地闷哼一声。
“不管怎么着,到底是哪个混蛋提起死亡之屋这茬来的?”
“我也不知道谁起的头,不过你倒是推波助澜得恰到好处。”铁甲嗤之以鼻地说。“这里是我的房间,对吧?你的房间呢?隔壁吗?唉,我想像这样的老房子墙壁应该很厚吧,那我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约翰尼充耳不闻。
“就咱俩知道哈,老铁,要是有哪个心怀不轨的人来教训那个小傻逼一顿,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还不会惹人怀疑。”他说。“这个大宅里有的是人乐意看到罗尼·查顿吓得满脸发青,全身僵硬地倒在地上挺尸呢。”
“睡觉!”克伦威尔打了个哈欠说。
再说那间死亡之屋里面,罗尼·查顿正坐在熊熊火炉前面的一张大椅子上面,带着一副冷淡的神情吸着烟。因为罗尼属于为数众多的那种不断拿自己开涮、却不拿别人开涮的人。在他的内心里面,他对于这种试胆游戏并不热衷,但是就算你当场付给他一笔一万英镑的现金,他也是不会承认的。
那明亮的火焰和灯光,并未驱散房中妖异的昏暗气息。这是间阴风阵阵的长屋,窗户深深内嵌,角落阴影密布。摇曳的影子在装有椽子的天花板上投射下各种奇形怪状,罗尼发现自己焦虑不安。
他告诉自己,他足够强大,可以做到心无旁骛。这种状况下最好的就是什么也不去想。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揣测那假想的鬼怪可能是什么模样,这让他颇为烦恼。利斯特上将真是老糊涂了才会隐瞒那个死亡之屋的故事——因为罗尼明显感觉到他的东道主确实是知道什么隐情的。这个倒霉的年轻人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之中。
有那么一阵子,他模模糊糊听见了那些新相识们在外面的大厅里高谈阔论,并且时不时地爆笑出声。于是他咬紧牙关,抽了两支上好的雪茄。不久,声音渐渐淡去,唯一入耳的便是炉火的噼啪声、屋外狂风的呼啸声,以及房间角落偶尔传来神秘的嘎吱嘎吱声。这种嘎吱声着实让他绷紧了神经——虽然常识已经告诉了他,一个多年未曾生火的房间内部突然受热的话,是会发出频繁的嘎吱声的。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到其中一扇窗边。他用手抹了抹雾气弥漫的窗玻璃,向外窥去。然而由于窗台上的积雪堆得高高的,成千上万的雪花盘旋飞舞,他看不到什么东西。即使对于德比郡的山区而言,这也是个荒凉可畏的夜晚。
罗尼漫不经心地朝着房间冷冷一瞥,回到壁炉跟前。正如他一开始就知道的,在鬼屋里过夜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甚至昏昏欲睡——这足以证明他的神经如同顽石般坚强。他往炉火里多添了几根木柴,它们迅速燃烧起来,他又坐回了那张宽敞的安乐椅中。
他点燃一支香烟,打了个呵欠。他懒洋洋地吞云吐雾了几分钟,随即感觉到了奇异的困倦与安详。
“鬼屋!”他嘟哝着。“睡吧!”
香烟从他的双唇之间垂下,他将它抽出来,丢入了炉火中。他阖上双眼,头向后仰去……
一声瘆人的悲鸣在罗尼·查顿的耳中响起,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头一跳一跳地作痛,视线模糊不清。有那么片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随后,当他看见炉火和椅子的时候,记忆如潮般回溯。
但那声悲鸣……?
他肯定是在做梦,虽然他对此全无印象。他的头脑似乎都变得呆滞迟钝了。过了些许时间,他才惊觉那些长蜡烛几乎燃烧殆尽,炉火也黯淡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好像几分钟以前才往火里新添了几根木柴;但是至少应该已经过去两小时了。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向着房间深处望去。天空已然转为澄澈,月光透过最边上的窗户斜斜照射在镶花地板上面,而月光下面正躺着什么东西!罗尼呆立不动,心脏狂跳。他勉力支撑住自己,尽力控制四肢突如其来的颤抖。地板上什么也没有……不可能会有东西的……那只是影子……
仿佛有一股令人畏惧的驱动力在迫使他向前走——某种完全超乎他自身意志的东西。他的头脑依然晕晕乎乎的,在一片云山雾罩中摸索着。他发现自己低头望着月光斜斜照着的地板——他的所见令他那已经半麻痹的喉咙中颤抖着发出惊骇的呜咽声。
一名男子仰面躺在那里,了无生气的双眼充满恐惧地直直反射着月光;这名男子匪夷所思地身披旧式的斗篷,皱巴巴的领子后面系着领结。齐膝短裤和带扣的鞋子……然而罗尼·查顿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人的身体中间。一根断裂的、末端呈锯齿状的铁棒干脆利落地穿过了心脏,有两英尺的部分直挺挺地向上竖着。一摊反着光的水渍在镶花地板上从尸体处向外扩散。不单单是水渍……那锃亮的地板上到处都被鲜血洇湿了,空气中满是令人作呕的可怕气味……
“我的天哪!”罗尼·查顿狂乱地尖声叫道。
一阵恐慌攫住了他——一种骇人的、疯狂的、噩梦般的恐慌。他向着门口飞奔过去,鞋子脱落下来在地板上打滑,因此他失去了平衡,撞在了沉重的桌子一头。他从桌边弹开,踉跄着走向门口,竭尽全力扭动门锁上的钥匙。他哽咽着大口大口喘气,回过头去,瞪眼看着……瞪眼看着……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门打开的,但是他飞奔而出,狂乱地沿着石板铺就的走廊一路跑下去,喉中一声接一声地发出越来越凄厉的高声悲鸣。他跑着跑着,撞到了一个接一个的障碍物上,头上、双手和双膝都伤痕累累。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只知道,他的头脑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所充斥,已经马上就要爆炸了。
他跑到了大厅里,那里只有一盏电灯亮着。他想要跑上楼梯,却没能成功,于是浑身颤抖着瘫倒在了地板上。
III. 是鬼,还是……?
令人玩味的是,克伦威尔督察长是克鲁尼大宅一干人等中头一个出现的。虽然他跟约翰尼·利斯特说过他对这事毫不关心,但他肯定是严密戒备着的——或者说,起码是睁着一只眼睛、竖着一只耳朵入睡的。
不过就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卧室之际,约翰尼和他父亲也跟着跑了出来,此刻督察长跑下大楼梯的样子活像一头毛茸茸的大熊——一头瘦得出奇而又四肢灵活的熊——头发向着四面八方支楞着,睡衣呼啦呼啦地飘动。
“老天爷,约翰尼啊,出什么事啦?”利斯特上将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的儿子,拽住他的胳膊问道。
“您问我也没用啊,爸,”约翰尼答道。“有什么声音把我吵醒了——尖叫声还是什么的——我刚一从自己屋冲出来,就看见铁甲跑在我前面。我想您也听见那尖叫声了吧?”
“大宅里的人肯定都听见了吧,”他父亲心烦意乱地说道。“是那个小蠢货查顿!我就知道他要是进去死亡之屋会出什么事!可我更加自责……咦,克伦威尔?你站在那儿干嘛?地板上是什么啊?”
上将和约翰尼刚刚到了楼梯下面,转过拐角,便看见铁甲在几英尺开外朝着什么东西弯下腰去。
“再有点光亮就好了。”克伦威尔简短地说。
约翰尼冲到开关那里,按了下去。大厅灯火通明。楼上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宽敞的阳台上面人影幢幢,看来很多出席宴会的人都被扰了清梦,正下楼来探明出了什么事。一阵聒噪,就跟被弄得乱七八糟的鸡窝似的,然后是惊慌的尖叫,说明围观群众里面也有女人。
“是查顿小子,”东道主跑到克伦威尔身边的时候,克伦威尔面无表情地说。“不,他没死,还活蹦乱跳的。不过他可是我这辈子不幸见过的被吓得最惨的人了。可怜虫!看他这副样子,他是把自己撞伤了——撞到墙上了,不用说是他从死亡之屋跑出来的时候撞的。”
约翰尼毫不犹豫地冲进书房,拿着白兰地酒瓶回来了。
“干得好,”铁甲低声说。“他正用得着这东西。”
楼上飘来一把让女士们安下心来的宏亮嗓音,昭告着斯宾塞·韦尔医生的到来。他帮了大忙,让利斯特上将倍加感激。他成功地将女士们集合到了阳台上,让她们呆在那里。一个翩翩少年身着睡衣,跑下楼来。格里·查顿,虽然已年逾三十,却和十几岁时一样体格健壮、青春洋溢。
“出什么事了?”他惊慌地看着他弟弟倒在克伦威尔怀里那四肢无力的样子,嘎声说。“罗尼受伤了吗?我警告过他的……”
“冷静,小伙子,”铁甲打断了他的话。“他身体上受的伤并不重要。就我所知,他发出了我生平所听过最骇人的悲鸣,而他受到了剧烈的惊吓。神经被刺激过度,说不定……”
“它在那儿,”罗尼·查顿灌了一大口白兰地后稍微缓了过来,喃喃低语道。“在死亡之屋里!我看见它了,躺在地板上,躺在月光下面!我看见它了,我跟你讲……”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浑身发抖,双手掩面,痉挛般地抽噎起来,整个身体都扭曲了。比尔·克伦威尔放任他抽噎了将近一分钟,方才发号施令把其他人撵了回去。随后,这名四肢灵活的警察如同女性般温柔地让罗尼又喝了一大口白兰地,并且让他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你要是感到能行了的话……”
“我挺好的——我好多了,”罗尼喘息着,双眼仍然由于恐惧而狂乱。“我一定是睡着了……我一醒来,就看见那个东西倒在地板上……哦哦哦哦!”
他的话语再度中断,仿佛孩童抓紧母亲般抓紧了铁甲。
“放轻松,罗尼,小伙子,”格里温和地说。“你应该是什么也没看见,真的……”
“一个男的——打扮得稀奇古怪——一个男的仰面躺着,死了,”罗尼喘了口气。“周围都是血——一摊血泊,在月亮下面泛着光。而且有一根粗大的铁棒,正好穿过他的心脏!”
“天哪!”利斯特上将低语道。
他的语调如此怪异,令铁甲带着探询的神色迅速瞥了他一眼。上将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那一向健康红润的脸膛竟然苍白如纸,双眼充满深深的恐惧。随后,他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向着南面的走廊冲过去。
“看好你弟弟,查顿先生。”克伦威尔低声道。
格里点点头,于是铁甲同约翰尼紧跟在上将后面,还有晚宴上另外的一两个人一起进入了死亡之屋。约翰尼的父亲绕着桌子走动,盯着地板,四处寻找。克伦威尔打着了一根明晃晃的手电筒,雪亮的光束仿佛微型探照灯一般照亮了黑暗。
“什么也没有嘛!”利斯特上将说着,与其说是在跟别人讲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根本就什么也没有。我就知道,不可能有什么东西的。”
“我说啊,老爸,您可吓死我了,”约翰尼抓住他父亲的胳膊抗议道。“您的脸色都快和大厅里面那哥们儿一样衰啦。怎么回事啊?”
他的父亲恍若未闻。他仍然在看着地板,特别是月光照入房间的地方。那里除了镶花地板以外并无一物——没有尸体——没有血泊——什么都没有!地板上干干爽爽,空空如也。就在罗尼进屋试胆之前,整片地板已经被彻底清扫过,家具上的灰尘都被擦去了。
“苍天保佑他!”上将低语道。
“可是到底……”
“罗尼·查顿在这屋里见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利斯特上将坚定地说。“如果你乐意的话,就叫它做鬼吧。我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有鬼——迄今为止。”
“喂喂,稳住啊,老爸!那个倒霉蛋只不过是自己吓自己,才看见了东西的,”约翰尼反驳道。“脑补可以吓死人的呢……”
“或许吧——不过这件事可不是脑补出来的,”他父亲打断了他。“两百年前,当时的采邑领主特拉弗斯·克鲁尼爵士正是在这间屋子里面惨遭杀害的。他被发现时,是躺在地板上的一大摊血泊之中,心脏上插着一根折断的铁棒。”
“哟!罗尼不就是那么说的吗。”
“是啊,”上将表示赞同。“罗尼就是那么说的。”
鸦雀无声。那个阴郁房间里的众人全都神色古怪地面面相觑。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唯一可辨的声音便是外面呼啸的风声。
“怪了,”铁甲轻声说道。“真是怪了!”
“那小子对这段故事一无所知,”上将说了下去,语气几近狂躁。“这栋房子里没人知道这件事——除了我以外。你们让我讲述死亡之屋的故事,我拒绝了。跟你们讲,罗尼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看到的是不干净的东西。对于他绝对不知道的事情,他是不可能脑补出来的。”
他向着门口走去,除了铁甲之外的其余诸人立马跟在了他后面。就算是有着铜浇铁铸般神经的约翰尼,也忍不住想要逃到别处去。众人回到大厅,见罗尼·查顿已经起身。他一见到他们回来,便慌忙向前迈出一步。
“怎么样?”他嘶声问道。
“没事的,孩子,”利斯特上将和蔼地说。“还是让你哥哥带你回房去吧。你做了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
“做梦!”罗尼惊呼。“这是什么意思——做梦?干嘛要像骗小孩子似的糊弄我啊?你们也看见尸体了,不是吗?”
“没有尸体,查顿。”上将说。“没人被杀。死亡之屋里什么都没有……”
“疯了吧你!”罗尼气喘吁吁地嘶声道。
他将他们推开,摇摇晃晃地跑进了南侧的走廊。他冲进死亡之屋,看见克伦威尔正拿着手电筒满屋溜达。
“它就在这儿——躺在地板上,就这个位置!”罗尼指着地板说。“你们干嘛要糊弄我?”他怒气冲冲地转身望向东道主和跟着他进来的哥哥。“你们把尸体搬走了……”
“行了,行了,孩子,”利斯特上将平静地说。“没人想糊弄你。自己看看吧,你说这里有尸体?可是地板干干爽爽的,就算有谁不怀好意搞恶作剧耍你,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搬走尸体还把血迹擦干净,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吧。从你发出喊声到我们进入这间屋子,中间连五分钟还不到。可要说这是恶作剧,这种想法太离谱了,根本不值得考虑。”
罗尼·查顿又恢复了老样子。他所能做的就是一边看着那干干的地板,一边语无伦次地嘟嘟囔囔。他哥哥和另一个人把他拉走了,带他上楼的时候,他抽泣着,颤抖着。幸好韦尔医生在场,他答应利斯特上将,会竭尽所能的。
约翰尼回到死亡之屋,发现克伦威尔还在到处溜达。出于某些理由,克伦威尔对这栋房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这件事儿挺有意思的啊,约翰尼,”铁甲悄声说。“我看过好几个鬼屋的故事。要是小查顿被人发现冷冰冰地跟这儿挺尸,这整件事情不就跟十之八九的鬼故事如出一辙了嘛。”
“这话不假,”约翰尼表示赞同。“这桩破事儿根本就不对头,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嘛。在鬼屋里过夜的人一般都会遭殃,某种程度上来说罗尼确实是遭殃了,可他这还活蹦乱跳的呢。怎么回事,老铁?地板上那家伙是谁啊?”
铁甲似乎没在听他说话。他继续绕着房间打转转,约翰尼就继续往下说。他感觉自己是在自言自语,不过却乐在其中。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相信地板上有哪个家伙在的,”他说。“怎么可能会有呢?罗尼把自己锁在这间屋子里,坐在炉火前面,然后由于神经过敏而吓得不轻。他这么蠢的人,是不会承认这间屋子把他吓坏了的,结果最后他看见了什么东西……咱们怎么知道罗尼从来没听过死亡之屋的故事呢?虽说我老爸在书房没有说漏嘴,但罗尼没准是几年前听过的呢。你懂我的意思,某种潜意识的认知。然后他就开始脑洞大开……”
“你他娘的到底在叨逼叨些什么啊?”克伦威尔尖刻地说。“我是头一个来到那小子身边的,对吧?他什么鬼什么怪的也没看见。他是被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吓坏的。”
约翰尼走了过来。铁甲双手双膝着地,手电筒放在地板上,光柱扫过镶花地板。铁甲用一支铅笔的笔尖,轻轻地将什么东西的碎屑挑了起来。
“你找到了什么啊?”约翰尼好奇地问。
“没看见吗?是土啊,我亲爱的约翰尼——是潮湿的土粒啊!”
比尔·克伦威尔的举动引得约翰尼·利斯特惊奇地望向他;因为克伦威尔骤然间变得欣喜异常——这无疑表示他正处于极度的困惑当中。
IV. 墓穴
圣诞节给整场克鲁尼大宅的家宴笼罩上了一层快活喜庆的气氛。暴风雪之夜已然过去,阳光明媚,处处积雪。这是那种人们有时候会在旧式小说中读到的圣诞节,但却有着难得的体验。
冬日和煦的阳光从窗外倾泻进来,罗尼·查顿的惊魂之夜仿佛荒谬至极。如罗尼所证实的,死亡之屋里面没倒着什么可怕的尸体这一点得以阐明的时候,参加宴会的大多数人员——以及仆人——全都如释重负。没有丝毫鬼怪存在的迹象。
“神经质——就是那么回事,仅仅是神经质罢了,”上将如此断言。“那个蠢小子把自己关在了黑咕隆咚的老屋里面,然后就开始脑洞大开了。他活该!”
这便是罗尼·查顿得到的全部怜悯了。同来的宾客们对他的不幸遭遇冷嘲热讽。罗尼一早晨都呆在自己屋里不肯出去,众人都觉得那里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他不在,宴会的气氛欢乐多了。
早餐桌上几乎所有的谈话都是围绕着对于滑雪的展望、常见的冬季运动和夜里的暴风雪展开的。利斯特上将一语成谶,克鲁尼大宅完全被雪所覆。每个派得上用场的男仆都去了后方的一处庭院忙活了好几个小时,在一堆十英尺长的积雪中清理出来一条通路,因为好像有三位倒霉的新郎官被困在了附近的房子里。这项任务是如此艰巨,表明大宅已经完全与世隔绝了。车道上和其它地方的积雪甚至要更深。有几个好事的人提议爬到大宅最高的角楼上,用望远镜看看乡下。于是就在早饭后,一群欢笑着的年轻男女动身前去完成这项任务,约翰尼则被强行推举为带头人。
头晕目眩地爬上无休无止的螺旋台阶后,众人抵达了最高塔的角楼上——可见参加宴会诸人与世隔绝实属千真万确。空气如水晶般澄澈透明,不管向哪个方向望去都可以看到几英里之外。唯一与主干道相连的半里道,已然完全看不见了;即便树篱的顶端也无影无踪。主干道本身也是难以辨认。四面八方都是雪,也只有雪。
“哟,再没有比这更能称得上是怀旧的圣诞节天气了。”约翰尼说。“我听说电话是完全废掉了,所以说电线肯定是在夜里被摧毁了。你觉得被困住的感觉怎样啊,菲利斯小乖乖?”
那个今早刚刚跟约翰尼凑到一块去的姑娘菲利斯,快活地笑了起来。
“只要这里有足够的食物让我们度过这段假期,谁管呢?”她理所当然地答道。“我今早下楼的时候首先问的问题就包括这个,他们告诉我说大宅里面吃喝不愁,咱们一日三餐吃双份都能吃上一个月,食物都不带变少的。”
“那我们要担心的就是雪了。”约翰尼咧嘴笑道。
他圣诞节精神爆棚,乐颠颠地加入了一群计划着出去滑雪的勇敢青年当中。但是当他上楼去自己房间拿羊毛围巾和厚手套的时候,他在宽敞的走廊里面和铁甲打了个照面;铁甲的神情极度平静,带着令人讨厌的喜悦,令约翰尼驻足不前。
“该死的,老铁,可别说你还在琢磨罗尼·查顿和死亡之屋的那点破事儿啊?”约翰尼问道。“我们大家伙儿可要出去到冰天雪地里了。你不来吗?”
“你拿我当什么了——疯子吗?”克伦威尔不屑地回嘴。“我从窗户能看到所有我想看到的雪——比我想看到的还多得多!不过你还是去玩你的家家酒吧,如果你乐意的话。你是来度假的,我也不能强求你工作不是。”
“工作!”约翰尼瞠目结舌地惊呼出声。
“你真让我失望,约翰尼,”铁甲遗憾地说。“这栋房子里大多数的蠢蛋都相信查顿小子只是被自己的神经质给坑了,知道这点还真是令人安心啊。不过你就不一样了——或者说你理应是不一样的。死亡之屋里面有一桩可怕的谜团亟待解决,可别让它扫了你的兴。”
比尔·克伦威尔一阵风也似地走了过去,进入了罗尼·查顿的卧房。约翰尼尾随其后,他对原本计划的户外远足的兴致已经灰飞烟灭了。
罗尼看上去也快灰飞烟灭了。他跟个死人似的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哪怕睡着了也这样。利斯特上将、格里·查顿和斯宾塞·韦尔医生也在房间里,站在床边俯视着上面一动不动的人。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铁甲温和地问道。“我是来问问罗尼关于昨夜的几个问题的。”
上将摇了摇头。
“我看几天之内你都没法问他问题了,克伦威尔先生。”他答道。“他的精神状态糟糕透顶,韦尔医生不得不给他服用了安眠药。”
形容憔悴的格里突然骂了起来。
“我们要是昨晚没喝多的话,才不会让那个傻小子干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来。”他急躁地说。“自打出了——这件事,我连眼都没阖上过。我陪着罗尼呆到六点钟,他暴跳如雷,韦尔医生进来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坏了。那些什么鬼房鬼屋的都去他妈的蛋吧!”
体贴的利斯特上将对格里过激的精神状态颇为包容,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恐怕眼下的问题还算最不用我们担心的,”脑科专家神情极为严肃地说。“我在神经疾病方面经验颇丰,诸位,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要想彻底恢复健康的话,得接受非常精心的治疗和护理才行。”
上将和铁甲凝重地望着他,韦尔医生站在格里看不到的位置,用力拍了拍头。
“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罗尼他自己,”医生继续说。“他怕是并不像自己假装的那么强大。恕我实话实说,格里。”
“你并没说错什么,韦尔医生。”格里·查顿恨声道。“我一直都知道罗尼除了多嘴多舌和夸夸其谈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他总是惹得我大发雷霆,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曾无数次发现,这样的心智在强力的打击下是最容易崩溃的。”韦尔医生说。“像罗尼这样的人平生都在进行自我愚弄。他们自认为是非常出色的人才;他们对几乎所有约定俗成的事情表现得不屑一顾。只有当他们经受突如其来的打击时,他们与生俱来的弱点才会尽显。说白了,就是他们承受不住。”
克伦威尔和约翰尼稍稍赶在东道主前面离开了卧房。约翰尼看上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老兄是说罗尼最后要被送进精神病院吗?”他小声说。
“差不多吧,”铁甲答道。“何不呢?他又不是头一个在鬼屋里呆上一宿被吓疯了的傻小子。”
“可我记着你说过……”
“那个房间并不是真闹鬼?”克伦威尔应声道。“那又有什么区别?罗尼以为里面在闹鬼,而且他也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这不完全是一回事嘛。”
约翰尼的父亲走到他们跟前。
“真是桩天杀的麻烦事,孩子,”上将忧心忡忡地说。“家里有医生在,简直是谢天谢地啊。咱们被大雪围困,想要从外面得到医疗救助是决不可能的事,我们本应该照顾好罗尼的……对了,约翰尼,”他突然补了一句。“还有你,克伦威尔先生。拜托你们千万别跟任何一位别的客人谈论那个孩子的情况。那样会把他们过圣诞节的兴致糟蹋得一塌糊涂的。让他们确信罗尼在安安稳稳地睡觉要好得多。”
“我可以要一把死亡之屋的钥匙吗?”铁甲唐突地问道。
“你真的认为我们应该再进去一次吗?”上将皱眉道。
“跟我来吧,先生,我让你瞧瞧咱们是不是应该再进去一次!”克伦威尔冷静地反驳道。“早饭前我就想进那屋子来着,结果发现我夜里离开之后,你就把门给锁上了。”
约翰尼的父亲对此并不热衷,但克伦威尔的态度中有着某些非常强势的东西。他们成功地抵达了死亡之屋,而未曾引起任何他人的注意——因为这次出门的那帮人在门外吵吵嚷嚷的,在外面的雪地里都能听见他们大喊大笑的声音。
“先生,我请你前来是因为这个,”铁甲开门见山道。“这里是通往哪儿的?”
他关上门,漫不经意地迈着大步穿过房间,走到死亡之屋一处角落里的一扇狭窄的石拱门前。石拱门后面,一扇极其牢固的门被阴影遮蔽了大半。这扇门是用结实的积年橡木制成的,上面镶着厚重的金属。门上有个巨大的钥匙孔,却没有钥匙。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扇门后面是什么呢,克伦威尔先生?”利斯特上将用怪异的声音说道。“这扇门从未打开过。我把钥匙放在保险箱里了——顺带一提,钥匙的重量是半英担(译注:约等于25.4千克)。”
“先生,我还是想知道门的另一边是什么。”铁甲温和地坚持道。
“有一段通往下面的石阶,一段相对较短的拱形隧道,然后是——克鲁尼家族的墓穴。”上将平静地说。“如果你非要我开门的话,克伦威尔先生,我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约翰尼开了口。
“我说啊!这也太刺激了吧。”他用震惊的语气大喊道。“墓穴,什么?这么说老特拉弗斯爵士的鬼魂大半夜出来亮相的时候,根本就用不着走多远啦?”
“你讲话还真是孩子气,约翰尼,”他父亲怏怏不乐地说。“苏格兰场的头头到底是怎么聘用你当上警察的,我一直都没搞懂。警方做事这么马虎,不控诉一番难消我心头之恨啊。”
“任谁都会以为您跟铁甲是一个人啦,老爸,”约翰尼不满道。“他也总是对我讲这种话。我没看出来我哪里说的不对啊。鬼魂出现在了这间屋子里,要是特拉弗斯·克鲁尼爵士的尸骨就在离这儿几步之遥的墓穴里的话……”
“约翰尼,可别再越描越黑了,”他父亲打断了他的话。“这个玩笑是真让人厌恶啊。你很清楚罗尼·查顿没有看见鬼吧。”
铁甲一直耐心地等着他们拌完嘴。
“我想要,”他说,“这扇门的钥匙。”
“讲真,克伦威尔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
“把门砸开的话,”克伦威尔作沉思状,“会弄出相当大的噪音,那可能会引人注意的哟。”
利斯特上将跳了起来。
“老天爷啊,兄弟,你该不是要……”
“并不,”铁甲低声道。“用钥匙不是容易多了——虽说钥匙有点重。”
这位身材瘦削的警察那份坚持不懈中有一种催眠的力量。再加上他的镇定自若,使得东道主感到极度束手无策。最后自然是铁甲占了上风,约翰尼的父亲匆匆忙忙地去拿钥匙了。
“你是不是有点霸道了啊,老头儿?”约翰尼把话挑明。“更何况你还是这房里的客人,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嘛,你不觉得去打搅过世之人和克鲁尼家先人的遗骸过分了吗?对于你这种变态性格,我是反对的,老铁。就算你看上去有点像弗兰肯斯坦……”
“要知道,”铁甲针锋相对,“令尊说的一点没错,约翰尼。警局头头到底他娘的是怎么上了当的,居然会相信你有脑子,这真是不可思议。”
约翰尼张口结舌。
“你是说,你发现了什么被我完全忽视掉的东西吗?”他说道。“喂,奶奶的,老哥,讲点交情好不啦!我一直没太留心。我是说,圣诞节之类的……”
在这当口,他父亲拿着一件东西回来了,那东西看上去特别像要颁发给荣誉市民奖得主的礼仪钥匙。克伦威尔接过钥匙细细查看。
“不知道你在找些什么,”上将不耐烦地说。“这把钥匙没人用过,这扇门有十年没打开过了。最后一具葬入墓穴的遗体是我姐姐,那位茱莉娅·利斯特大小姐,她是十年前过世的。”
铁甲没有作答。对于钥匙最近没人用过这点,他非常满意——因为他甚至连东道主的话也不肯照单全收——他将钥匙插入巨大的锁孔中,转动起来。他一边这样做,一边躬下身去心无旁骛地聆听着,耳朵紧贴在门上。他抬起头来,那对浓眉下的双眼中带有一丝笑意。
“真怪!”他喃喃自语。
“什么真怪?”上将惊问道。“我什么也没听见哪,克伦威尔先生。”
“对,”克伦威尔先生赞同。“怪就怪在这里。”
他抛下一头雾水的东道主,推着沉重的门扇,将它打开。他一面行动,一面望向约翰尼,而约翰尼——现在留心了——由于内心的雀跃不已而开始哆嗦起来。让他产生这般反应的,不仅仅是对于进入阴湿墓穴的期待。
利斯特上将似乎并没注意到开门时有什么异样。然而约翰尼注意到了。铁甲推开那沉重门扇的动作非常轻柔,而那扇门差不多有十年没人打开过了。可门扇连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就弹了回去。
“你不介意的话,”铁甲低声道。“我先走。”
但他没有马上走。他站在门口,将晃眼的手电筒光线照在古旧的石阶上,这条陡峭的石阶一路向下,通往黑暗神秘的深处。石阶异常干燥,一尘不染。然而克伦威尔向下走了几阶之后,他弯下腰,从那坚硬石头的边缘刮下了一些东西。
“你在那里发现什么了,克伦威尔先生?”上将在后面问道。
“没什么。”铁甲闷哼一声。
约翰尼却在督察长的指间看见了湿土的颗粒。
他们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下走,克伦威尔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约翰尼十分激动,他的父亲则完全失去了耐心。抵达石阶底部的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土质的隧道。墙壁和拱形顶都是古旧的砖块,但地面却仅仅是硬土,到处都潮乎乎的。他们进入克鲁尼家族的墓穴之际,约翰尼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里并不是令人愉悦的地方。空气中满是朦朦胧胧的积年潮气——再就是这处墓穴。仰头望去,房顶拱成了一个尖,沿着墙壁则是一根根的承重柱,支撑着房顶。周围幽深之处的石板上,尽是亡者的棺木。许多棺木业已由于经年累月而糟朽;其余的情况也颇为不妙;有几具则依然保持着崭新的面貌。
利斯特上将打了个哆嗦。
“我必须坚持要求你作出解释,克伦威尔先生,”他面露愠色地说道。“假如我有一刻想到,带你来到这里的除了无聊的好奇心之外别无他物的话,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好整以暇绕着墓穴踱步的铁甲,对于此话完全没有在意。上将也没有再作出抗议。和约翰尼一样,他对于铁甲的意图极为好奇;他让他们想到了一头身体瘦削、毛发蓬乱的猎犬,在追踪着埋在地下的骨头的踪迹。不管怎么说,这个比喻真是太恰如其分了!
他绕着墓穴转了大半圈,然后停了下来,让他的同伴们觉得他更像猎犬了,因为他扭过头去,抽动着鼻孔,缓慢而谨慎地嗅着此处的气息。
“到底是什么……”上将开口。
克伦威尔转向放置在他旁边石板上的一具华丽的棺木。那具棺木看上去近乎全新,他用手电筒凑近照着棺盖,巨细靡遗地查看着,骤然环顾左右。
“这里安歇的是哪一位?”他轻声问道。
“那是茱莉娅·利斯特大小姐的棺木,”东道主答道。“求你了,克伦威尔先生,你……天哪,老兄,你在干什么呢?”
铁甲在干什么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他正在把沉重的棺盖抬起来,令利斯特上将惊慌失措、目瞪口呆的是,棺盖好像并没用钉子牢固地钉住。因为它跌落到了棺木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里面。
“果然不出我所料。”比尔·克伦威尔冷哼一声。
约翰尼和他的父亲心脏都快从胸膛中跳了出来,冲到了棺木跟前。手电筒的光束倾泻于其上——照亮了一具男性的遗体,身穿怪异的服装,刚刚死去不超过几个小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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