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非必要,何必……

天气持续地好,是如此风和日丽的梅雨季。
每一缕阳光都似乎穿透浓酽的绿,铺洒下柔和明丽的黄。
万物疯长,鸟雀聒噪,人就耐不住地往外跑。
这种时候照例是不想读什么书的。
诚如巴塔耶在这本《天空之蓝》前言里所言:
“倘若某些书显然并非其作者在某种必然性的驱使下所著,那我们又何必在其上耽误时间?”
这个书写原则其实非常严苛。
但如果套用回他自己的创作上,也就是据此以论本书,毕竟还是当得起。
只不过,这种必然性不见得能为消遣性读者所了解或接受罢了。
巴塔耶的书我看得不多。
这不仅因为我一向对艰涩的哲学理论或后现代抽象概念不感兴趣,还因为总抱持一种偏见——一个拙劣的诗人倒很可能写出色的小说,但一个半吊子哲学家的作品往往难以卒读。
当然,这绝非暗示巴塔耶是半吊子哲学家。
就本书而言,我认为他是个自我意识与目的性都很强的作者。
《天空之蓝》我读了两遍,第一遍读得相当快,前半部分令我烦腻,后半部分渐渐凝神。
放下书的同时我想,恐怕还得再好好读一遍。
“我想用沉重而笨拙的文字表达自我”。
这只是一种看起来较为通俗的说法而已,如果你从一般意义上去理解这句话,那此书的必然性就将丧失殆尽。
首先我们得撇去一切关于自我的陈词滥调。
事实是,并非每个人都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自我。
如果一定要把你爱穿蓝色条纹袜子且刷牙一定要五分三十六秒,也称之为你的自我的话,我当然也无话可说。
但在这个大部分人观点、思维模式、行为模式都严重趋同的大同世界,所谓自我的确是日渐单薄、失色、模糊。
在心智层面,人们早就不知不觉放弃作为独一无二个体的独特性与权力,心甘情愿地沦为普遍性工具化与高度象征性存在。
人人要活得舒适简单,自我便成为最大绊脚石。
乃是因为,自我绝非轻省的存在。
最起码它要求拥有自己较为独立的倾向、判断、选择、诉求乃至欲望,同时它也往往意味着深层次的孤独,不断的怀疑与矛盾,来自组织化社会的驯化、压迫与否定。
很容易演变为沉重的负担而导致扭曲崩溃。
因此我们谈论自我的时候,常常是谈论一种千万人同一的整整齐齐的自我。
一种互相认同、彼此相安无事的自我
“个别性是一种幻觉”,昆德拉耸耸肩说。
巴塔耶则试图去挖掘与呈现真正意义上的自我与存在状态,以此作为一种对趋同世界的反抗也好,或社会框架外更多可能性的有意识探索也好。
因为自我存在的艰难乃至不可能,才会有所谓的“笨拙与沉重”。
在此,不仅需要作者拥有极大的勇气,读者亦需要突破道德或思维的定式。
须知作者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在社会这面镜子里看起来如此扭曲怪异的自我暴露;读者所要经历的,则或许是一段不那么愉快舒适的阅读体验。
破碎混乱的情节,片段式浪荡经历与心理剖白,一些看似超现实的梦呓或场景,出没于伦敦或巴黎,维也纳或巴塞罗那,其中夹杂着大量让人目瞪口呆的出格行为与荒唐举止,是一个挣扎于自我矛盾与内外部冲突的人,内心感受与体验的大杂烩。
在我们被讲求效用磨练得愈来愈粗粝实际的心眼看来,这不啻于一场背德者自恋式狂欢,无病者故作呻吟之声,这大概也就是阅读前半部分时容易觉得腻烦的原因。
很显然,这同时也映现了作为读者的我的浅薄与庸俗。 巴塔耶是将自我存在放在一个大而具体的背景上来展示的,在一战与二战之间,政治派别剑拔弩张的激烈对抗,剧变中的世界格局,人性在上帝已死的无所适从中走向机械式的麻木僵化。
这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自我存在,是风雨欲来中脆弱的火苗,蜡烛的微光。
他可能不是出乎自觉,但却以耽溺于自我存在的敏锐感受,几乎寓言式地预告了其后接踵而至的战争与毁灭。
而这一切,恰恰非自我不足以旁观,非自我不足以预感。
只有一个与社会拉开一定距离,保持某种格格不入独立性的自我存在,才能不被某种意识形态或理念所轻易裹挟,不会非黑即白地轻易站队,他因为忠于自我,反倒保存了人性的相对完整。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这样的自我存在更多一些,纳粹能够成立吗?极权能够形成吗?大屠杀式的毁灭会发生吗?
“在这如张潮一般、远比生命尖锐的屠杀面前(因为死亡与生命相比更闪耀着鲜血的光辉),只有一些诸如老太太们可笑的祈祷一般的琐事才站得住脚。”
他试图通过一种看似混乱但却相当真实的自我存在状态的暴露,来重新寻求自我存在超越社会性束缚的更多可能,从而赋予被物化的人性以尊严,以自由。
而这一点,是我们在阅读《天空之蓝》时,不能不予以注目的。
自然,这也仅仅是阅读本书的可能性角度之一。
因为不曾对哲学或社会学等有过更多的了解,所以也不愿或不能再作其他更深入的延展式分析。
且译者赵天舒的译后记《在“异质”世界中探寻存在的神圣性》,和他的翻译一样好,对于本书的主题或思想也谈得很中肯透彻。
在我个人,推荐的理由不外一个,它是这样好的天气里仍然有阅读必要性的一本书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