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
初夏,中医学院的校园里榴花开放,狐掷一注拎着一只帆布旅行袋,施施然来到编辑部,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他姓张?姓王?姓李?姓赵?我真记不得了。既然施施然,就姓施吧。施淼,这个名字怎么样?狐掷一注是我给他取的绰号,我只是在心里这么叫他,并没有公开过。连傅朋和王斌都不知道他被我这么叫着。这个绰号的来由很简单,是在一次编务会上,说到对立面最近的猖狂,他哼一声说,那是他们最后的挣扎,狐掷一注!扬手朝前一挥做了个投掷的手势,收住话头,极肃穆的样子。大家也都肃穆,没有人接着发言。我在心里嘀咕,狐掷一注?孤注一掷吧。我看傅朋,看王斌,看陶笳,他们都没有出言纠正的意思。我也不纠正。那个年代我们使用的词汇并不丰富,远不像当下烂剧中的人物那般出口成章,孤注一掷这样的书面语言,平时几乎不用。这是我第一次听人当众使用,并且用错了,因此记忆深刻,永远忘不了。
狐掷一注是个产业工人,头上有顶工人诗人的桂冠。但他一点都不像工人。瘦高个,黑黢黢的刀条脸,大夏天我们穿件短袖汗衫都嫌热,他穿两层衣服,一件衬衫加一件卡其布的黑色中山装,据说还嫌冷。他身体不好,面容惨淡,嘴唇乌紫,常常坐在那儿哇哇吐血,然后一抹嘴巴又埋头吭哧吭哧写稿子。他的稿子常常被我们枪毙,他也不恼,拿回去修改又拿回来送审,最终总要见报才肯罢休。我们都不敢和他谈稿子,让陶笳去谈,陶笳怎么批评他否定他他都没脾气。某些早晨或者黄昏,我看他在石榴花下念诗,大桥啊长江啊钢花啊铁水啊诸如此类十分铿锵,他说这些都是他以前的作品,上过省报省刊,其中一篇甚至上过光明日报。他工人诗人的名号就是作品上了光明日报后大家送给他的。他说他已经四十岁了,还是一根光棍,他对爱情要求太高,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找不到一个哪怕对他稍有理解的红颜知己。是的现在他看到了一线爱的希望——陶笳。我发现他们都喜欢陶笳,毫无道理地认定陶笳就是他们生命中的那个惟一并在暗中与想象中的情敌较劲。我真替陶笳着急。陶笳只有一个,面对这么多明里暗里的倾慕者,她又不是孙猴子,有七十二般变化,她分身乏术啊。
狐掷一注对我很好,喊我不喊名字,喊小兄弟。他说他很羡慕我的年纪,才一十五岁,太年轻了,年轻得过份了。这么年轻就能写这么一手漂亮文章,当真是后生可畏。他说他想教我写诗,写叙事诗,写长江那么长的长诗,写三峡那样峻峭的奇诗,写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鸿篇巨制。看到狐掷一笑,我会想起那句“多愁多病的身”,可他有一具多么亢奋的肉身,分明只是余烬,却又在不停地燃烧,让我想起那句诗:我活着,我的身体燃烧着,像那不灭的火焰。
狐掷一注也许是我在现实生活中所见到的惟一一个悲情人物。我们每个人都在演悲剧,但只是在最后才忽然看到悲剧色彩。他不同,他的悲剧与生俱来,他一举一动都透出一个悲字。
有一天傍晚我在学院大门口碰到陶笳,她那天回校很晚,都快八点钟了,天还没黑,天上铺着暗红的晚霞。我陪她沿着街边走了一段。我问她为什么今天走得这么晚,她说和老施聊天了,老施话多,怎么也打不断,只好听他一直说下去。我问你们说什么呢,她说没说什么,她基本没说话,都是老施一个人说,人生啊,诗歌啊,革命啊,大致就是这些。她忽然幽幽叹了一声,说,他这个人啊,是个悲剧,真担心哪一天他忽然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霞光里,她脸上泛着圣母的光辉,让我好生感动。她和我一样,也在狐掷一注身上看到了悲字。我很想喊她一声姐姐,不敢,怕她生气。那天我们肩并肩走了很远很远。路灯亮了,夜蝉在法桐树上拼命喊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