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救布谷(尾声)
一夜无梦。醒来时,阳光以高于平日的角度俯视着睡眼惺忪的我,尽管无比留恋这一张有生以来睡过的最舒服的床,但走廊上的说笑声还是在催着我起身,今天上午还要去游览长江大桥呢。
一到走廊上,布森把我拉进他们的房间,昨晚他和达瓦还有布谷睡的这个三人间。布谷去了二叔的房间,布森和达瓦挤眉弄眼地让我猜布谷睡的是哪一张床。我说你们两个邋遢鬼睡过的地方我还看不出来吗,他肯定是中间这一张。但奇怪的是中间的床上整整齐齐,床单平整如新,被子靠着床头,叠的齐齐整整,像一块切削得方方正正的麦芽糖,我好奇地问布谷昨晚没睡觉吗,但是他俩的怪笑让我旋即明白,布谷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是的,三个月的传销生活让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每天机械重复的洗脑和美好愿景的灌输,没有打动布谷,没有改变布谷,或许是因为他的理解能力有限,接受不了那么多的信息,但强有力的纪律,加上环境氛围的压迫,却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
我来到叔叔们的房间,布谷和他们说着话,每一句都精炼简短,他的话不多,一如他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悲,他始终没有抱怨过什么。他没有提及他的前女友,没有说起他在传销窝的日子,没有向谁诉苦这一段非人的遭遇。但是他挺过来了,他以我们印象中的木讷,愚钝,柔弱挺过来了,还在关键的时候给我们打了饱含信息的电话,其中关键的信息我们却未能解读。当一切结束,他却平淡如水,好像他只是在这里上学,碰巧我们过来旅游和他遇上了。如果当初误入传销窝的是我呢,不知我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不敢想,也没有来得及多想,我们一行七人就已经欢快地离开宾馆,按照早先的“半日游”安排,朝着长江大桥愉快地出发了。
我自小在黄河边长大,看到长江还是第一次。尽管因为去南方上学路过好几次,但不巧每次路过的时候不是在夜里就是自己在打盹,总是无缘见识它的面目。我们登上大桥望着长江,日头正以更高的姿态俯瞰着我们目光所能及的一切地方,江面承托着太阳撒下的细碎金色,浩浩荡荡奔流而下。在我的家乡,黄河从源头流出不远,青蓝青蓝的,像雨后彩虹里的那两种颜色。而眼前的长江反而是接近于黄色的,时代的发展给它染上令人难受的印记,岸边的人们或许慢慢习惯,反而忘了它原初的颜色,也忘了要去恢复它本来的面目。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漂浮着废弃物,船儿经过激起些许白色浪花,铺排开来而又转瞬即逝。浪里淘着的不仅是千古风流人物,更有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吧,如那水面飘着的水草,水中裹挟的泥沙,或飘零或起伏,沉沉浮浮之间不由自主,也不知何去何从。
桥上流动的小贩忽悠着我们买他们兜售的义乌产各式纪念品,而大家显然对前来搭讪经营景点快照的照相师傅更感兴趣。大伙一字排开,长幼有序,背对长江面向一分钟快像师傅露出了黝黑肌肤反衬下洁白耀眼的牙齿。摆拍完毕,远处传来“突突突突”的轰鸣声,我们扭头望去,天边飘过来一艘飞艇,挂着“老板电器”的广告横幅,从桥的上空缓缓而过。四叔提议在相片上留几个字,就叫“反传销小分队长江合影留念”,看到师傅的商业化笑脸满是疑惑,四叔明白自己的家乡话让对方似懂非懂,连忙示意我再说一遍,还让我写下来他审稿通过以后才交给师傅。核对好师傅的字迹,我抬起头,只见布谷凝望着远方,天边的飞艇一如橄榄大小,渐行渐远。
有人提议照单人照,大家兴致依然,再次按照长幼秩序一个一个地拍上了。完成与长江的光影互动,我们开拔到了桥下的一家北方饺子馆,那是我们上桥之前不经意发现的,当时大伙儿路过的时候眼睛就往里面瞅着,鼻子轻轻抽动着,都说好想念北方面食的味道。
我们上了馆子的二楼,围着靠窗临江的座位。饺子一碗碗端上来了,一看就是手工包的,馅多皮薄,馆子的老板和伙计都是北方人,面食果然也是地道的北方味,刹那间耳边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此起彼伏,大伙儿心情好胃口更好。南方的米饭吃是好吃,但连续这么多天的米饭着实让我们想念家乡的食物,街边的粉面馆里都是米粉,或者机器压制的面条,里面少了一股人的气息。随着肚子慢慢充实,心情也愉悦起来,隔窗望去,恍惚间眼前流淌的是家乡黄河碧蓝碧蓝的清流,浮在上面的点点金光也煞是可爱,看着看着,那些金光突然让我想起了一种吃面的佐料。肚子里叽咕一声,我往饺子汤面上撒了一层油泼辣子,喝着涓涓清流和浮在上面的点点金光,直喝到把碗底给露了出来。我知道这样没什么淑女样,管它呢,今天高兴,平时在学校里有时我也是这个样子。就在我仰着脖子吸着碗底里淌下来的最后一滴饺子汤,从碗与脸颊的夹缝里我瞥见了邻桌的二叔,他慈爱地看着布谷,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布谷的胳膊肘边摞起了三个空碗,他的整张脸从额头到下巴都埋在第四个碗里,碗里发出的不是吧唧吧唧的声音,而是呼哧呼哧的声音。达瓦感叹着还是在去年过年的时候他最多吃过两碗饺子,布森也惊叹着还是有一次从地里收割完青稞回来,他最多吃了两碗半饺子。他们还有二叔、四叔都说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吃四碗饺子。伙计们围过来看,老板也围过来看,方头大耳的老板说再来一碗吗,再来一碗算他送的,不收钱。二叔连忙摆手,说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
果然布谷吃出毛病来了。火车上哐当一夜,硬是把布谷哐当得块头大了一圈。早上醒来坐在他旁边的布森吓了一跳,只见布谷的脸浮肿了,像泡发了的老面馒头。不光是脸,脖子也肿了,连胳膊都肿了。全家人围了过来,大姑毕竟是医生有经验,隔着裤管一捏布谷的腿,知道他腿也肿了,大姑抚着他的肩安慰他,说:“没关系,你这是长期缺乏蛋白质,一次吃得太多就会浮肿,慢慢会消的”。布谷有些害臊地勾下头,又别过去望着窗外。
火车只通到省城,大伙儿接着坐几个小时的大巴回到了家乡。家族里早派出五六个亲戚等在汽车站,将我们迎到家里的果园。果园的门口,七八个人点燃铺好的长长鞭炮哔哩吧啦炸出老大一团硝烟,久久不散。我们沐浴着硝烟的气息,英雄般地踏进了果园的大门。这么冷的天,果园这边温度就更低了,呵口气都能冻住。但是以爷爷为首的长辈们率着一大群亲人七八十个都站在屋子前面的坪里,个个笑逐颜开,鼓着掌欢迎我们凯旋而归。我的眼泪瞬间下来了,我上前抱住爷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旁边布谷对大婶说了一句:“妈,我回来了。”语气那么平淡,好像是出门上学回来了似的,大婶喜极而泣,什么也没说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有人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妈妈的手,只有妈妈的手那么宽厚那么温暖,还有长期种树干活留下的粗糙。我转身投进她的怀抱,撒娇地诺了一声,只听妈妈在耳边低语:“真是辛苦丫头了,你能干妈妈都知道。爸爸那嘴贱,我好好说了他一顿。没事了宝贝。”宝贝两个字让我心都化了,两三岁以后妈妈就没对我说过这两个字,我的脑袋里眩晕得一片空白,又好像什么在里面翻腾着往外面涌,我的眼泪又出来了,融化了脸颊上的冰渣。
大厅里的酒席摆了好几桌,家族的亲人们将我们依次簇拥上桌。小分队成员们分开了,除了我坐在爷爷旁边,布谷坐在他妈妈身边,其他每人都坐在一张桌子的上首。二叔双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四叔打电话问着工程的情况,大姑跟儿子说着什么突然屈起右手中指叩了一下他的额头,达瓦脱着外套喊道热热热,布森把他的小儿子一把抱起放在腿上,亲人们也按照各自辈分相互谦让着客气着小心地坐下,然后眼巴巴地望着端坐上座的人,强烈要求他讲讲这十天来的传奇经历。
酒席持续了三天,三天来酒席上每个小分队成员都轮换着他的桌子,更新着他的听众,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他亲眼所见亲身所为的奇迹,其中也免不了添油加醋,遇上自己不在场的情景,就发挥天马行空般的想象,把那个桥段融合进自己的故事版本。亲人们听了一遍又一遍也乐此不疲,他们分析比较着各不相同的版本,以学术般的精神拷问研究,追根问底地纠缠着他们感兴趣的每一个细节,不时提出他们通过比较不同版本在心中产生的疑惑和问题。他们时而竖起耳朵,时而发出由衷的赞叹,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将嘴巴圆成字母“O”的形状,听到关键处,有几个嫂子和姐姐还掐起了她老公或自己的胳膊。
我刚刚完成第七遍的讲述,看见邻桌布谷起身朝佛堂走去,我跟了过去,佛堂里香烟缭绕,火烛点点,鲜花水果陈列佛台,堆得高高的满满的,几条白色的哈达挂在佛台角上,缠绕在吉祥八宝器物上。布谷以磕长头的姿势静静伏在地上,双手合十举在后脑勺上。佛台上方墙上的唐卡里,透出绿祖母慈爱而坚毅的目光,她的目光洒在布谷的身上,也洒在佛台果盘边搁着的一张照片上,照片里小分队成员们一字排开笑得阳光灿烂,身后一艘飞艇闯入镜头缓缓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