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过说起新寺巷
就在时间老娘们角质增生的厚脚趾甲刚刚踩进1990年代不久,在遥远的吉仙市,离我家不远的和平小学厕所墙外,有条一到下雨天就会污泥烂泞的小巷子。巷子这头有棵大榆树,树从和平小学的西南角探出大半个上身,罩住对面一家浙江人开的弹棉花铺子。榆树上因此常年沾满了棉絮的团屑。几个和我一样已经升入中学的孩子们受到语文课本某个篇目的启迪,居然抽空返归母校墙外捋榆钱吃,一直吃到上吐下泻四肢抽搐。弹棉花的人家有两个孩子。我无数次路过门前,却从来没见过大人。只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在门口不远处跳来跳去扔石子。少年有个妹妹,病恹恹的,端着一只搪瓷小绿碗,永远在往嘴里塞某种散发出甜腻香味的糊糊。
即使雨停了好几天,巷子的路面还是一坨一坨遍布滩涂。由于常年少见阳光,泥滩混合了植物尸体上脱落的部分残损器官以及和平小学的男女公厕神不知鬼不觉地渗漏到墙外的排泄物,再经过发酵,泥滩就会变成一种臭不可闻的绿色暗物质。不用奇怪满城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把它称作稀屎巷,飞溅的唾沫衬出满脸的不屑,“巷”字被发作摩擦音“沆”,更加剧了它的污秽程度。自从我糊里糊涂升到中学,就不得不每天由这条巷口擦过母校的侧腹,去完成那令人沉迷不已的穿行。白腻的肥皂水,在新寺巷中央绿幽幽的沟渠中,过着绵延不止却又近乎静止不动的生活。
起初的一段路似乎很长。和赵子龙张良并行的日子里,我的手指漫不经心地一路敲打着长满青苔、高大潮湿的说不清是土墙还是什么建筑陈年的基座。指甲偶尔会碰到孩子们铭刻其上的咒语誓言。有一阵子,结伴上学这种关系竟然发展成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密情谊。终于,张良说,你们想想,咱们三个说不定都不是凡人呢。我是张良,字子房,刘邦的老师。还有呢,你们都知道的,张良卖布嘛。我记得,那是街头地摊上出售的一种磁带的标题。从来没有人追问过张良到底是谁,总之那是老人们所倍加喜爱的古代戏曲明星,不加解释正说明他著名的程度。赵子龙呢,猛将啊!听到这话赵子龙的胖脸漫漶放大,淹没了酒窝。我低头看路,无言以对。我的名字里没有子,很早以前就在担心张良发现“子”的联系之后会忽视我们“良”“亮”的缘分,不成想他这么快这么快就发现了。周姓名人里面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周瑜,可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啊!张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特意将话题转向家世:我爸是市委的,赵子龙他爸是计生委的,周亮你爸是建委的,咱们家里都是有委的,我们三个就等于是结拜的亲兄弟呀!然而,从名号上比已然矮人一头,再怎么挽救也是白搭,眼看着有被排斥在这个小团体高层核心成员之外的潜在危险,我甚至不愿指出他的逻辑错误──既然是结拜的,怎么可能是亲兄弟呢?况且我们根本就没有真的结拜过。
张良就是张良,自幼浸淫于地摊租书铺的他有着无穷的智慧。你为什么不自己取个字号叫子宫呢?周亮,名亮,字子宫也。他一脸严肃。我成名心切,居然上当,傻乎乎地追问他,子宫是哪个朝代的。脚下一块褐色的碎玻璃被踢进脏水,在沟渠岸上溅起一片深色的印渍,仿佛晦暗远古传来的尊贵演化成了我在这尘世凡间的自信。张良的邪恶瞬间憋爆,局势急转直下,子宫就是女人的脬子啊哈哈哈哈!孔子的弟子刚才闪了个侧影儿就离我远去,三巨头跨越时代并肩行路的场景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泡影。羞愧与麻木彻入骨髓,我甚至无心再去深入具体地理解女人身体的神秘构造。
新寺巷就这样恬不知耻地绵延苟活,永远僵滞,沉在一切院墙和希望起伏变化的最下面,扭曲着,从不奢望有朝一日能泛滥成海。
几乎从你意识不到的时候开始,巷子突然出现了分岔。右手有一条向上倾斜的窄路,像是《圣经》里面阴险狡黠的老头子们为人类设计的那条道路一样狭长。我第一次走进它的时候浑浑噩噩诚惶诚恐,那是为了如约跟张赵二人举行正式的结拜仪式。可是青草覆盖的高地上只有张良笑眯了的眼缝,背对着他隔在我们中间的是两枚桃粉色的少女背影。那时将近饭点,红砖砌成的烟囱呼吸变得粗重,飞升起来一丝一缕的青烟抹去背景中和平小学仓库的瓦鳞屋顶,一切都仿佛是梦幻中斑斑泄露的仙境。懵懂之中我渐渐发现,桃红色之一的舞蹈娘之女曾对我暗生情愫,并且在漫长的等待中心灰意冷。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赠送没有理由的贺卡,正面是当时正大行其道的《西游记》主人公师徒四人的合影,背后写着珍重与惜别的情绪。于是就在几分钟之内,我经历了有声有色的失恋,人生变得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完整,尽管整个过程中我自始至终都只不过是个不明真相的旁观者。
结拜未遂,道路依然阴晦漫长。
刮大风的天气,潘金莲发出咝咝抱怨。她跟西门庆说官人啊,你不在的时候,天冷奴在被窝里都伸不开腿。我想那个时候她一定已经脱光了衣服滑溜溜地像一条被刮净鳞片的鱼。《金瓶梅词话》大概是四卷本,藏在一只盖子能打开的桌子下面,透过《几何》课本上缘,桌盖合页处的缝隙,我用一只细长的2B中华铅笔拨动书页,翻看这部命运多舛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记得书里面说潘金莲长着一对令众多女人惊羡的小脚,估计不会不白吧。但是现实打击了我的想象力,阻止它进一步蔓延。亲戚中颇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年妇女,她们长着活生生的小脚,心地善良得近乎昏聩,我永生不会忘记那些脚趾被人为造成的骨折的畸状,偶尔瞥见她们洗脚的场面更是让我对“老太婆的裹脚布”这种说法感同身受。西门庆的出场也很令我不快,甚至心生厌恶。一路上,一只大白波斯猫在我的脑子里面跳跃,它抓伤了李瓶儿为西门庆生的孩子官哥,导致后者惊风而死。新寺巷就有这样一户人家,时至今日每当我瞥见或是听到想到有关《金瓶梅》的事情,这户人家院子的面貌就蓦然腾现眼前。实际上,这个联想并不是毫无来由。因为这家院子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的厕所凸出在院墙以外。虽然厕所入口修在院内,土坑便池却大咧咧地敞在路边,每逢阴雨天气,秽物往往溢坑而出。或许这种行径早已引起过公愤,因为我记得偶尔会看到粪坑上方有个带木头把柄的盖子。可能正是这个盖子引发了我无穷的联想,时常担心西门庆和某个荡妇养的私孩子会被无情地抛进这个粪坑,白囊囊地泡得青肿鼓胀,令他们淫恶的罪行欲盖弥彰。
难以计算我曾多少次独自经过这里,但却从来都没有动过念头要去里面探个究竟。没有走近之前,这个院落看上去和巷子里其他人家的没有什么不同。砖瓦结构,木头房梁,屋子的侧面和小巷紧紧地夹着一溜青砖矮墙,两扇常年紧闭的木门斑驳却不失严整,门环磨得光溜溜的,阴雨天过后常常会长出一层薄薄的铁锈。很偶然的情况下,门上已经大半脱落翻折的秦琼画像突然后退,狭小的门缝里蓦地钻出来一个戴着白帽子的老太太,弓腰屈背吃力地端着一大盆脏乎乎的水,泼在门前。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后。你几乎无法看清她的面目和神情,她甚至都不会驻足观望、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发出叹息。
这户人家的对面是两截与新寺巷平行却逆向上扬的大土坡。从侧面看,之字形结构通向高处那个砖头花墙围着的大院。里面住着我的一些同学,他们有的皮肤黝黑,有的长着金丝猴一样朝天接雨的两枚鼻孔,有的穿着漂亮的黄绿色军裤线条挺拔。毕竟,这是一个据说系由大城市上海整个迁来的社区。这些孩子们的气质显然有异于本地人。他们总是显得漫不经心却又万般无奈。有一个姓蒋的,学习成绩很好,但是不大愿意跟人打交道。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鼻子下面也没有鼻涕。每当放学时分,倘若他已经领先一步回到家中,那你就会看到一个浑身洋气的少年提着一只洋气的大铁桶很洋气地去水站提水。看不到水站的下半部,两腿分跨在新寺巷路当中的水渠上,你的视线会被砖石镶边的土坡遮挡,只能想象他会如何排队、弯腰和把仍在淌水的胶皮管子从桶里拎出来。沉默不语的混凝土水站像极了废弃不用的交警指挥塔,你却完全看不见它内部的构造。
和这个世界上很多小胡同一样,新寺巷也有小小的转折。横在这个转弯处的人家也有我的一个同学,吴姓,巨富之家。他肌肉发达,表情坚毅,没得肝炎却眼珠泛绿,经常跟那些不上学的社会渣滓一样立在门框里交叠双臂眺望远方。其实他的视线也不会飞得太远,他家对门是个巨大的土堆,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古代城墙的模样,四边瓦楞笔挺,太阳照上去明晃晃刺人眼目。后来据一个穿棉布裹腿梳发髻的高人说,他家正是凭借着这个土堆才挡住阴风、聚住了财气。想来这种说法真是有点道理,难怪我每次走过吴家大门的时候总是觉得背上阴森森冷得慌。
光线太明亮的时候人就会失去记忆,因此关于明媚春光或炎炎盛夏的故事很难发生在梦里。走过这个短暂的转折,新寺巷就似乎已经失去了它的本色和命脉。我不能确定剩下的路段是否还属于新寺巷,也许吴姓少年冷峻的目光发端之处就已是它的尽头?
无论如何。无论此后的路程是新寺巷的延伸还是终结,无论地方志的记载是否最终会确证我历历在目的记忆,它都会像照片一样蚀印在我心中。那里色调反差极其明显的瓦屋整洁地排列着,如同电子游戏里面新建的厂房。我有个同学家就在其中,他的名字非常可笑地和城市的名字一样,也叫吉仙,为此闹出过不少笑话。人与事取代你对地点空间的记忆,这就是完美的一例。想起这片地方,我只记得少年吉仙曾经离家出走,逃往邻省的大都市,几天后在该市汽车站被倾巢出动的娘舅们抓获。据说当时他已经在一间储存萝卜的仓库里连吃了三天生萝卜,满脸泛黄放屁失禁生命垂危。按说这样的先例足以威慑中学生们蠢蠢欲动的邪念,然而就在我就读期间,逃跑之事却屡屡发生。最绝的是,有两个女生居然也跑了。她们一向被看做是班里的优秀孩子,学习成绩好不消说,两人还分别担任着班级里的领导职务。可是很突然的一天早晨,在留下一张纸条,与滞留的众生相约“十八年后等到我们功成名就再相见”后,两位花季少女弃学出走,从此再无音信。有消息人士说在广州见过其中一个,那时吉仙于我已久成追忆,这消息是真是假无从分辨。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段整洁小路两旁祥和的人家,一片屠杀之后的静谧与满足,贴着面无表情的砖墙,你的影子摇摇摆摆很不真实。
走完这段小路,新寺巷恐怕再也没有理由延续下去了。小路的末端横着一条宽阔的马路,一头通向遥远的大桥,另一头是一家羊肉馆子,门外常年挂着一具无头羊的躯体,很干净。大道通衢,一切犹疑和困惑都将随着往来疾驰的机动车辆化作尘土。时间击碎梦想,也吹干孩子眼中残存的水分。当你左顾右盼,想趁着没车经过的当儿穿越马路的时候,你绝不会想到你已经鬼魂附体、在劫难逃。我常常会想,后来伴随我流徙各地、时不时冒出来捣乱一下的小鬼恐怕都是些胆大无比的家伙,否则它们一定会被车流隔在马路另一面,永永远远在新寺巷的臭水沟上空游荡、哭泣。
上中学的孩子们差不多得互相挤撞着,才能走进马路对面的狭窄胡同。右转、左转、右转再左转爬上一个小斜坡,即可看到中学的大门。就是这点只容左转右转的小胡同里,曾经上演过无数场惊天动地的悲喜剧。毫无疑问,这是那家廉价小旅社的后侧院墙,一律青砖砌成,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孔洞。我跟几个结伴上学的同学一度怀疑旅社里面有人卖淫,也不知道这个印象从何而来,因为谁也不曾见过可疑的女性由此出入,偶尔见得到的住户,不过是些落魄的出门人罢了。
这里发生的故事太多,想起来我的脑子就乱了。除了有段时间在这里摆卖疗效神奇的金疮药的江湖浪人之外,还有一件事必须提到。那就是在胡同第一个右转弯的地方,常年堆着一大堆牛粪。其实不是牛粪,那是牛屎。我的意思是说,是新鲜的牛屎,刚刚才从牛鲜活的肠肚里面掏出来的。直到有一回我的大哥跟人打架,把三名对手中的一个打进了牛屎,我才开始琢磨这件事情。或者说这堆牛屎终于开始不屈不挠地折磨我的思绪。好在没多久我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这是一个固定的活牛屠宰场,我终于亲眼目睹一个穿着皮裤的矮小汉子嘴里念念有词,猛地将一把长刀捅进一头半跪着的牛的脖颈处。奇怪的是牛似乎也不怎么感觉到疼,只是默默地等着自己的血流干,以便能尽快得到及时的休息。
于是,一切真相大白。
大过你可知道我们的母校,和平小学,以前曾被叫作回民小学?你肯定无从得知,我念四年级的时候参加市里的文艺汇演,老师们最早设计的舞台扮相是男生黑马甲白衬衣白帽子,女生粉裙白袜新疆八角帽。这套服装后来突然莫名其妙地被否决,直接影响到排练进程,以至正式演出的当天,作为领唱的我激动地把《英雄赞歌》的起调唱高了整整一个八度,电影院里的观众无论男女老少官民婚否都在孩子们撕裂的破嗓音中牙齿颤栗面容褶皱。那时的电影院还不放录像,而赫然充当着全市的公共文化娱乐活动中心。新的一轮城市改造浪潮即将席卷大地,名称衰朽的速度超过遗迹。是啊,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情,而且注定不会进入历史。就像新寺巷里的老太太和少年噘起嘴唇吹响的口哨声。杀牛的弯刀,消失的地名,曾经的污秽与迷茫分明告诉我,这里曾经是一群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的聚居区。他们的人数,如果这里真的存在过一个清真新寺的话,至少,有一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