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遇见的奇女子(二):外婆十九岁(Day 69)
我一辈子对别人没有坏心,对别人跟对我自己一样,所以我吃得饱睡得香,才能这么胖啊。年轻怀孕的时候我一顿可是能吃一升米饭的。(*注一升约两大碗米,煮出来约5~7碗米饭),老了就吃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我就只喜欢吃虾条。
我家是地主家,父亲是医生,一直给几个村子的人看病。娘常年下地做活累坏了身体,到我八岁左右她实在病重无法下床,我父亲只好从旁边镇上雇了个烧饭工给我们几个做饭。那个烧饭工心不善,炒菜的时候偷奸耍滑,韭菜炒豆干一做好,自己先盛出一大盘放旁边,然后再把剩下的一盘盛出来端给我们,她那盘却不让我们吃。父亲回家后,我就跟他说以后不要这个烧饭工来了,他说你母亲卧病在床,你小小年纪也不会做饭,不让她做饭你们吃什么。我一赌气就说:那我就不吃了。那时候我们家屋檐下挂着全是鸡鹅鸭子,竹架上一排又一排,我跟父亲说大不了我就自己煮这些肉来吃,可不能被烧饭工这么欺负。我小时候不吃肥肉,油重了也不行,更是不吃糖,所以现在一口牙整整齐齐好得很。
我们家那时候住的是双四合头(*注:类似两套四合院连接起来),三进五厢房。一进就是一排,一排有五间茴(音)草屋很是宽敞,三进就是十五间房子;两面是厢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外加两间暗房连接前后两排房子。暗房里面特别黑,但是外面装饰得很好看。这套房子是我母亲买地建起来的,之前爷爷家房子什么样我就不记得了。村子里有九方水塘是我们家的:黄泥塘,罗筛塘,围塘,长塘,弯塘,倒塘,草塘,四塘窝子,小勒塘。 家里多少田我就不清楚了,只记得雇了十几个伙计专门来做农活。伙计分好几个级别,拿工资最高的是大伙计,春天是两担麦子,秋天两担大米。播种插秧管庄稼样样在行,挂在梁上的铁筛子都能使得动,但是拉麦子的木笼太重就得几个人一起才行。
我们家一直男丁不多,父亲除了几个姐妹就只有个哥哥,也就是我大爷。他是我奶奶抱来的,并不是我爷爷亲生儿子。我爷爷的父亲有两个儿子,大儿媳妇有两个儿子,我奶奶生的都是女儿却一直没有儿子,心里气不过所以就抱了一个。那时候我大爷的生母裹了小脚,躲日本鬼子的时候裹脚布松开了,于是跑得比别人慢很多,还背着我大爷到处讨饭。刚开始我奶奶心好,看他生母不容易就说“老姐姐,你背个孩子来要饭不累吗?你放在我们家,我来帮你喂”。那会我大爷才一周岁,我奶奶每天把他喂得饱饱的,他生母看我奶奶把孩子喂养的这么好心里很高兴。想着自己走路都费劲,背个孩子更难,我大爷那时候真是特别胖。他生母有四五个孩子,就说“老姐姐,你要是想要我这个孩子,我就给你养了。”我奶奶生了九个女儿,我父亲是第十个孩子,她看我奶奶那时候也没有儿子,家里也很有钱,把自己儿子送给我奶奶养活总不会吃亏。我大爷很老实,我奶奶给了他生母八斗米。我姑婆(父亲的姐姐)一直嘲笑我大爷“疙瘩是八斗米买的”,她就是这样嫌贫爱富。我大爷有四个儿子,现在只有三儿子还在。老大在五九年饿死掉,老二生了病也死了,老三今年都虚岁八十二了,属虎。大爷有点胖,但是雪白干净。当时他生母家庭在淮北,家里好几个兄弟,逃荒来了我们这儿。他们家姓魏(音),后来他大哥那些人还来过我们家看他。
我奶奶是我爷爷第四房姨媳妇,她过世的时候我父亲才十二岁,后面我爷爷又娶了五奶奶,直到我三岁的时候我爷爷才过世。那会家里除了地里收成,还有两大箱洋钱,都留给我父亲了。就这些也没够我父亲败家花掉了。这些钱可有来头,五奶奶说是我奶奶得过“钱龙”。 有一次放牛的伙计担了一缸水(*注:约五六担,十到十二木桶水装满),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缸里没水。我爷爷脾气不好,骂放牛的伙计怎么不挑水。伙计说“我昨晚挑了满满一缸水”。我奶奶说不要怪伙计,她昨晚亲眼看着他挑了水回来,没有偷懒。晚上的时候我奶奶坐在家里看着放牛的伙计又挑了一缸水。我爷爷说这可能是“钱龙”来了,就让我奶奶拿上她的裤子坐在厨房守着。到了半夜子时果然听到“钱龙”来喝水了,声音轰隆轰隆听得很是清楚。趁它喝水之时,我奶奶用裤子往水缸上一盖,“钱龙”就散了,铺满整个缸底。身体前部和头部是洋钱,中间身体部分是铜钱,尾巴上是大钱。
记不清我父亲什么时候抽大烟的,总之是把家里败得差不多了。我去帮他买大烟,一团羊屎大的,八斗米。一天三四团,一天可是几十斗米啊。家里的洋钱花完了,就开始卖地。九岁那年秋天十月份,我母亲病重过世了,腊月初二我婶就来了。婶,就是后妈。我母舅他们实在看不惯父亲天天抽大烟,就趁着他喝多了酒睡着了,把四姑带过来的脚镣给他拷上,锁在房间里面。他烟瘾上来受不了,一直大喊大叫求人放他出来,难受到不行,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就这样我父亲把大烟给戒了,但是家里也没剩下什么了。
我母亲就生了三个女儿,我是老大,二妹活着,三妹生病也走了。后面我父亲娶的这个婶生了一个女儿叫平姐,还从前夫家带了一个女儿,就把平姐淹死了,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你舅外公。我这个弟弟比我小七岁。我出嫁前几年的时候,家里伙计基本都遣散了,只剩下一两个。我父亲一辈子没有挑过水,我跟十一岁的小弟一起抬水往家里走。亏我父亲是医生,治过很多人的病,家里以前有个老伙计看见我们俩抬水吃力,就过来说“小老板你放着,我来帮你,没水了我来挑 ”,每次帮我父亲挑水,一挑就是一大缸水,差不多得五六挑水才满。
前一年秋天十月嫁人,第二我十九岁,春天二月份就土改了,家里的房子和地彻底分了干净。
PS: 五一回家陪外婆聊天,临时起意想把她之前的经历记录一下,录了音频一直放着没有动笔。直到前俩日得知她不到一月竟住进医院,憔悴之极,才明白时间不等人。看她白发苍苍,很难想象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只言片语留作纪念而已。(END: 20190526)
更新(20190531):修改了主题。
外婆是家里为数不多让我敬佩的人。幼时家境显赫,婚后开始了人生中最艰苦黑暗的时刻,终于在古稀之年重新开始闲适的生活。审视自己的为人处世,总是不自觉会有她言传身教的影子。前几日舅舅发出来的体检报告显示她得了癌症时,内心一直无法接受。晚上视频通话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剩下时日无多,一直表示这次生病给她的子女们带来了诸多麻烦;还宽慰我说现在医学发达,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有人说“人都是会死的”,我当然明白。但,她可是我的外婆啊。我没什么太多侥幸心理,只希望在剩下的日子里,她能够走得不那么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