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6号的日记
他一早醒来,去参加王怀昭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昨晚他把这事儿记在心中,把它列为必须要做的事,即使这一夜睡得很不好,即使这一夜都没睡着,也要去。
在他看来,答辩很顺利。他坐在疏朗的答辩现场,想着一年后的此刻就是自己坐在她的位置上,他想想就有点紧张,牙齿都软了。他真羡慕她呀。
晚间,他在图书馆看阿伦特,脑袋都看大了。图书馆响起闭馆的音乐,他收拾好书包,戴上耳机,听到了《坚强的理由》,他决定回到宿舍记下现在所写的内容。
《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他2018年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凑巧也是2019年的第一部。现在听着音乐,回味那电影,他越想越觉得电影好,“就是一种情绪和氛围”,他对自己说。
他接着想到,怀昭陪他度过了博士入学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从2018年12月始,他无法看书,他说他觉得自己被摧毁了,小溪认为,他被自己的理性摧毁了,陈谊也是这么说的,“有时候,你就是没有办法理解这个世界,理解她;有时候,你也没有办法让别人理解你啊,是不是?”12月初的一天,可能是9号,他坐在图书馆,看雷蒙德·卡佛的《新手》,里边有一篇小说讲到出轨与背叛。他胸闷得慌,他发了条短信给怀昭,说根本看不下书,他说,要不九点半一起出来走走。他太无助了。她则建议,既然看不下去,那不如索性现在就出来走走。他干脆利落地收拾好书包。
他们坐在大伞下面,他从宿舍拿来蓝牙音箱,他坚持要用音箱播放《地球最后的夜晚》预告片。那晚他们一起看了很多次,后来他们听音乐,音箱声很大,他调小点声,怕矫情,怕误会。雨伞遮住月光,照不到她,但月光刚好打在他脸上。
她晚上回到宿舍发了首诗给他,《夏天我们在屋顶过夜》,有一句话他太喜欢了,“一整个夏天,我都确信,体内有星辰走过”。那时候的他真向往这种阔大的心境啊,现在他仍然很向往。后来她又发一首《宽谅一些人》,他和她都觉得这首诗好像写的就是他。他今天在她的博士论文里看到她对这首诗的分析。
在后来的时光,只要听到《lady fingers》(预告片的背景音乐),他都会想起那个有月光与伞的夜晚,一切情绪都立刻回到那时那地,回到那个预告片的种种细节。他在那个晚上就预感,他会记得这个晚上,他当然不希求对方会像他一样记得,因为处于人生伤口的是他自己。他对她说,他把两年后的今天,订在锤子手机的日历上,只要不换其他牌子的手机,等两年后,手机会响起,他就会提醒她两年前的落着月光的此刻。而两年后的今天,他们或许已经各自进入了不同的人生阶段了。
他后来才意识到,当他想缓解痛苦时,他会倾向于畅想未来。“看来,我还不是一个彻底的不可救药的悲观者。”他对自己说。
后来他又好几次听到《lady fingers》,终于有一次发了信息给她,说 this song belongs to you
他们约好月底(年底)去看《地球最后的夜晚》。(实际上,他想,怀昭是想缓解他的悲伤。)他说有一个特别场,是跨年场。他们早早定下来这个约定,这成为他那段艰难时光的重大隐秘的 期待,那时候他靠期待过日子。
那场电影他们看了两遍。两次观影,怀昭都哭了。这两次观影的前前后后,他好像会永远记得。第二次观影环境尤好,一个崭新的电影院,人很少,空荡荡的(第一次人真的是太多了,很多人并没有在看电影),电影院洁净得很。这些记忆都化成了一种淡淡的氛围了。
她在这次观影后,带他去吃了寿司,他很喜欢。他说,电影也二刷了,圣诞节交换礼物也结束了,他愁眉苦脸地说,唉,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任何期待了。她说,还有啊,我做菜手艺你还没有尝到呢。当她说这句话时,他们在等公交车。老实讲,他内心在那一刻尤为感动,觉得她真的是太好了。他于是记住了这个承诺,这对他好像有别样的意义,只要她还没做菜——他还没尝到,就好像那一刻一直绵延至当下和未来,就等于一直没有断掉,于是,那被时光的蝉翼小心包住的心情和情绪也没有断掉。因此,无论吃没吃到她的菜,他都觉得挺好。
他想,怀昭真的是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啊。十二月的种种安排,十二月,她带他去小组聚会,他开始读圣经,在十二月,小组查经聚会,他一次都没落下。十二月,她带他吃了几次小吃,十二月,平安夜音乐会,很浩大,她邀请他去听,他认识了东宏;次日,是圣诞节,他买了礼物,跟大家交换礼物;十二月底还是她的生日,他送出礼物,他随着她参加生日聚会,与小组成员越来越熟……最后,慢慢来到12月31日。他想,这一天终于来了,要告别漫长的12月和复杂的2018了。
他从来没有看过午夜场,他换上入冬的新衣服,刮好胡子,洗过头,去看电影。他在楼下等待。他跟怀昭,还有怀昭的朋友后来也成为他的朋友艳赐姐一起去看跨年场,有说有笑。他终于感到有点高兴,但又有点惶恐,支撑他1个月的期待就实现了,那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
1月,他们仨又去听了演唱会,那是他第一次去演唱会。低音太重了,震得心慌。
2008年,他来到威海分校,头一次过集体生活,军训,拉歌比赛,集体主义荣誉之类的,他完全接受不了。他在异乡看到八月十五的月亮,发了信息给妈妈,说想家。那时候他觉得那是他最难捱的日子。老乡吴作栋安慰他,把他带到玛珈山上,让他扯着嗓子呼喊,发泄。他照做了,然后他问吴作栋,这段时光终究会过去的对不对?吴作栋说那当然。
那当然了。他在日后,甚至会怀念那苦涩的、崭新的、陌生的、刚刚展开的大学生活,实际上,大一反而是他本科最怀念的时光。实际上,威海成为了他的第二故乡,最爱的城市……
……他渐渐认出了2018年12月这段艰难的日子,在日后记忆中的样子,现在这段时光的轮廓好像都已经慢慢成形了。当他此刻听着《坚强的理由》和《lady fingers》时,他甚至有点——只是有一点点想念那个时候,准确地说,是那个时候的情绪,在艰难的泥淖中努力向上的姿势,感念朋友们的帮助;想念那月夜,预告片,电影,小组聚会,艳赐的相亲会,一个人的法学院自习,圣诞节交换礼物后步行回宿舍的冬夜……
他意识到,能让那段时光可资怀想的,怀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她的帮助贯穿了十二月,也丰富了岁末年初的冬天。这也算是另一种“丰富的痛苦”,这丰富的过程也是减损痛苦的过程。他觉察到,他如此感念她的帮助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真切地意识到,今天上午的答辩会圆满结束后,怀昭真的就要毕业离开学校了。他感伤一切别离。当他察觉出这个事实时(怀昭真的要毕业离开厦门了),那些苦涩又美好的记忆如同大风一样,从晦暗的12月横贯而来。
他要记下这些文字,并发送给她。
2019年5月26日23点23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