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走过了一个世纪
一枚国家在庆祝建党90周年时赠予每一位建国前老党员的纪念章,是爷爷生前最喜欢、最自豪的物件,ta只属于爷爷,将陪着爷爷长眠。
爷爷正好100岁,从1920到2019,整整跨越了一个世纪。往家赶的路上,我在心里感叹:天啊,100年,这100年的岁月,爷爷的身边得经历多少时代的变迁和历史的流转啊。
1920年,爷爷生于北洋军阀统治时期。
1930年,爷爷10岁,首届足球世界杯在乌拉圭举行。
1940年,爷爷20岁,中国处于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在华北地区与日军展开了“百团大战”。
1950年,爷爷30岁,抗美援朝战役正式打响。
1960年,爷爷40岁,三年自然灾害正当时。
1970年,爷爷50岁,中国成功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1980年,爷爷60岁, 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依法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10名主犯进行公开审判。
1990年,爷爷70岁,上海开始全力开发浦东。
2000年,爷爷80岁,江泽民提出“三个代表”。
2010年,爷爷90岁,中国举办2010上海世博会。
2019年,爷爷100岁,新中国成立70周年。
我无法想象爷爷是以上所有的亲历者,也许他并不知道其中的一些事,但他却先后与这些事件同处一个时代,这已然很了不起了。爷爷最爱讲他当八路抗日的故事,讲鬼子到了哪个村,他所在的小分队又在哪儿埋伏。爷爷最爱看新闻联播和海峡两岸,雷打不动,一日不落,说起台湾的事儿连比带划。爷爷吃饭爱就着酒,100岁的时候还能抿上半杯白酒。爷爷爱吃洋葱,切上半块不用加工,一顿饭就能解决了。爷爷是老村书记,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在雪天光着身子被人批斗。爷爷一直抽烟,到60多岁才戒了,有肺结核,经常上痰,说话费劲,还经常叹气。爷爷有7个孩子,五世同堂,我是他九个孙子中的一个。
我2岁就与爸妈一同去了浙江,和爷爷的交集很少。在我念小学的时候,爷爷曾去浙江待过一段时间。那会儿爷爷70多岁。记忆中,爷爷每天都会去小学门口接我。但我却表现的很冷淡,刻意与爷爷保持距离,仍和小伙伴们结伴而行。那会儿觉得腿脚不利索的爷爷给我丢了脸,耽误我和同学们在回家的路上玩儿这玩儿那。即使这样,爷爷一天也没落下。每每想起爷爷在我身后瘸着腿艰难跟随的画面,我就想扇自己的脸。
爷爷走的那个晚上,我是唯一一个没有陪在他身旁的孙子。听我弟说,最后的爷爷依然意识清晰,能用摇头和点头表达意思。
四大大问爷爷:“想不想喝水?”
爷爷摇头。
“想不想坐起来?”
爷爷摇头。
“想不想孙子?”
爷爷点头。
我在爷爷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看过爷爷。爷爷明显瘦了许多,整个脸颊都凹了进去,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我大声告诉爷爷我是谁,但爷爷没有反应。四老妈用棉签给爷爷喂水,爷爷连连摆手示意“不要”。爷爷一直朝向奶奶侧身躺着,一只手枕于脑下,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奶奶的手。四大大说,老俩口最近一直握着手,一松开,彼此就会摸索着找寻。我弟说,最后的那天晚上,当奶奶把爷爷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的那一刻,是这么多天来爷爷喘息最急促、情绪最激动的时候。爷爷奶奶结婚83年了,在和平年代从未有一夜的分别。
奶奶今年102岁,有青光眼,70岁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感受到光。奶奶曾在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大哭大闹,呼喊着爷爷的名字哭着说“你为什么先走了,也不管我……”,弄得楼上楼下的邻里都醒了。但在爷爷真的离开的夜晚,却比身边的任何人都安静。奶奶还是躺在靠窗的那个位置,还是那个姿势。每个人都很好奇奶奶究竟知不知道,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只是,奶奶原来一天会对爷爷说上百次的“你在哪儿”,再也不说了;奶奶侧卧的朝向再也不是爷爷的方向。
邻里都说爷爷是喜葬,但我们还是会忍不住哭。关于爷爷的离开,我只看到爸爸哭了一次,是载着爷爷的担架车缓缓进入火化炉的那一刻。这些场景,殡仪馆原来是不对外的,只能在等候室透过一个小屏幕看。也许大家都是第一次经历全过程,一个个怔在原地。那一刻,我们最后一次对着爷爷磕三个头。不一会儿,爷爷留在这个世界的实物只剩那一盒白灰。
年后,市电视台曾做过一期《百岁老人风采录》的专题片,第一个播出的就是爷爷奶奶。采访的记者刚走一会儿,爷爷非要四大大把人家叫回来,原因是刚才忘记在胸前戴老党员纪念章了。如果非要选一件物品代表爷爷的一生,那枚建国前老党员的纪念章再合适不过了。我好后悔没有留下一张关于ta的照片。但回头一想,纪念章会永远和爷爷在一起,便释然了。
走过许多红色教育基地,太多的后天雕饰,让人不适,毫无感觉。在我看来,爷爷亲口讲述的战争故事比任何讲解员的都让人动容;爷爷体内的金属比任何标注的“文物”都让人震撼。我眼中的爷爷,就是一座历史博物馆,比太多冰冷的建筑、虚假的摆件、刻意的讲述都来得真实。
爷爷用一个世纪的时间把自己活成了我心中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