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土 ——3月30日自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返回途中作

照片：丁觉民（已授权）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 《沉重的时刻》

走出安检通道那一刻起，脑内便浮现出里尔克的这两段诗。

灰色的大理石面上，矗立起玄青的铁铸的群雕，走向我，望着我。

他们的眼睛隐没在玄青的粗糙与棱角之间，眼神，而他们的筋肉踊跃地绷紧。不远处的母亲，普通的母亲，人民的母亲，南京的母亲，祖国的母亲，双手托住骨血，几乎仰倒而脊梁挺直，发髻、额头、眉眼，高高地昂着——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拉了同伴的衣角，不愿再多驻足，敛了目往前去。

开阔的、又压抑的荒原，黑色的通路、灰白的石子的海，死去的海。

着黑装的志愿者们，襟上别着紫色的花朵，以细微的声音和淡淡的肃穆与哀伤，向全国各地的人们，述说。然而解说词竟令人不适，它被娱乐化的观光文化玷染，在这样的寂静的庄严中，不合时宜得刺耳。

母亲上中学的时候，曾看过当时拍摄的大屠杀的影片，有时她竟以平淡的语调，与扯老空一般无二，描述那些曾教她惊惧作呕、彻夜难眠的画面。所以我向来骇的，惮那些画面，也怕自己变成那样的平淡，以至于一直不敢到纪念馆来，我不知道里面是否充满了流动的粘稠的红色。

步入下沉式的大厅，没有令人窒息的血色，中间以南京各城门的墙砖组成了装置，却只是两旁墙壁上渐增的名字，还有逝者的相片明亮而上升而黯淡，如同黎明之前，昏暗的天宇与群星。

似乎是熟悉的名字，熟悉的样貌。

哈金在《南京安魂曲》中，写过一个小伙子，他因为偷跑出来打篮球，被日本侵略者以逃兵的名义拘走杀害。一个高个子男孩，就像运动场上常见的，喜欢穿白汗衫，喜欢大笑，肌肉耸动间投出一个三分球，汗水晶莹地滑落。

现在在展柜中，我看到了，在这座城市、这片土地，那个男孩子可能用过的器具，见过的门牌，骑过自行车的车牌，污垢、锈蚀，或被暴力地扭曲、破坏，甚至血迹清晰可见。

而他或许就躺在眼前的土坑，屋顶开一块窗口，天光白而明而微，垂怜在他的骸——就像自罗马Pantheon的穹顶中间，承来的光。

展厅的布置，并没有刻意地突出展示侵略者的暴行，但每一件物、每一个人，都在无声地控诉。

让我们铭记住一个生命、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的，不是杀戮、暴力、血腥的结局，而是他/她真真切切生活过的痕迹。

很庆幸，在这里，我们遇见的，不仅仅是“三十万”，还有门口道旁的一列众生，大厅中如星光闪烁的照片，墙壁上镌刻的无数的名姓，那是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每个人，悲剧的每一个组成者。个体，这一最真实的生命单位——或许曾被冷冰冰的数字削弱的感受，在这里找到出口，决堤而发。

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

尸体不是愤怒也不是疾病

其中也包含着疲倦、忧伤和天才

——海子《太阳·土地篇》

中段的展区中，陈列一排玻璃罐，里面容纳了屠杀地点的泥土。仙鹤门、栖霞山、雨花台……抚摸熟悉的地名，心中闪过一丝悸痛。看向罐中，却是那样的普通，土块、土屑、土尘，石子，枯萎的植物盘根错节。

没有鲜血、没有骨骸。

它吸收了鲜血，埋葬了骨骸。

日军的屠戮，国党的围捕，英舰的炮火，太平天国的占领与清的反攻，南明的末日，建文的大火与永乐的清算……来自外的，来自内的，内中的“外”的，内中的“内”的，仙鹤门、栖霞山、雨花台……南京的土地，早就沾满鲜血，不，是所有的土地，是世界上的土地，沾满鲜血，人类罪孽的坟冢。

一罐罐沉重的土啊！

大厅的姓名组成星空，宏大；展柜的物件构成生活，隐微。玻璃罐中的土壤，非是人世的，却孕育了人世，它在宏大与隐微中叠加，它记忆古往今来的悲剧与崇高。

在纪念馆中穿越的，仿佛就是《谈美书简》对于崇高与悲剧的感受历程：“崇高的对象突然向我们压来，我们首先感到的是势不可挡，因而惊惧，紧接着这种自卑感就激起自尊感，要把自己提到雄伟对象的高度而鼓舞振奋。”

这些土块垒起的，是怎样雄伟的高度啊！

走出建筑，和平女神高高矗立在庭院的对面，顺着她的目光，向上。

在这样的高度上，我们纪念，我们祭奠，我们铭刻，不是燃烧业火般的愤怒，而是哀、是怜、是悲、是悯。

忘却脚下的土地了吗？不是加深罪恶。

去哀、去怜、去悲、去悯。

因而鼓舞振奋。

当仇恨情绪在国人心中蔓延，泛化的对外的极端民族主义、或是具体的对内的极端民族主义，在荒诞的黑暗中不断发酵，我总会想起《1984》中的那个混沌的轻佻的仇恨时间。在纪念馆的近三个小时，却是澄明的，又是深重的。

走出纪念馆的主要园区，通向出口的道路旁有一大片芳草裀。婆婆纳的星芒点缀在血锈色的苔原上，纤细的通泉草低垂淡紫的花钟，白色雏菊高抬着随风摇曳，背景是蜿蜒上升的建筑，鹰首似的露台展翼高飞。

在沉重的土地上。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