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关于外婆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一直想记下些什么，却不知从哪说起，零零碎碎。只记得很久以前，大概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妈说，小时候看外婆倚在家门边，喊着“到处死人为什么不死我”。那时候妈妈很小，怔怔看着外婆啥也不懂。我爸在一旁对我说，你外婆吃了一辈子的苦。

外婆育有七个子女，而且只是养活了七个，也就是说她不止生了七个。我妈是最小的一个，听说在她上面本来还有一个，刚生下来没多久，捧在手上眼睁睁看着，大概就几小时便过世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无形中能感觉到，外公在家是被孤立的，而外公基本上也是独来独往。在我映像当中，我从未见过他跟外婆说过话。那时候不懂，也是外婆过世后才听我妈提起过原由。在我外婆怀第三个孩子（我二舅)的时候，外公出轨了，外面那个女人怂恿外公离婚，我外婆接到法院的传票，是挺着几个月大的肚子走去法院听审判的。因为法律是不允许女人怀孕期间被离婚，结果没离成。外面的女人又等不及，便把外公甩了跟了别人，外婆生下孩子来以后，外公也就没提离婚的事了。

外婆当初为什么嫁给外公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的是外婆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本来是可以有一段好姻缘的。她的父亲在她小时候特别宠爱她。外祖父非常宠爱外祖母，从不让外祖母下冷水洗衣服，衣服都是祖父洗，以及家里大小事务都深怕累到祖母了。外婆还有一个亲哥哥，外婆出世的时候外祖父特别开心，只是外祖父后来得了肺病，那时候肺病很难治好，好像是三十左右就病逝了。听妈妈说过去的女人最可怜，特别是死了老公的女人，婆家的哥哥是有权利可以把你卖了的。外祖母之后一生未嫁人，靠给人家缝补衣物、洗衣服赚钱，吃了很多苦养大了两个孩子。

外婆跟我回忆过她小时候，日本鬼子进了村，追的家里鸡到处跑，因为大家也都知道日本人的暴行，她亲眼见过在听说鬼子要来之前几个女人手挽手走向池塘自溺。她那时候很小，被家人脸上抹了黑炭，头发剪的七零八落，她记得有个日本兵杀了家里的鸡，吃的满嘴油，笑着举向她，说着啥听不懂，好像是问她吃不吃。那个年代的兵荒马乱哪怕是到建国之后，造就那个年代的人没有多少安全感。听说有人贩子把你贩走，能把你卖的远远的一辈子都别想回家。外面的野畜，有狼，有鹞鹰，能把孩子叼走吃掉，在那时这些也都是真的。所以外婆小时候都基本上没出过远门，都是呆在家里，胆子也小。

外婆十来岁的时候纺的一手好线，我爸说他见过外婆纺的线，她纺的线又细又匀，一般人真的达不到那么好的手艺。也就是那时，她每天在家窗下纺线，被附近一个中学的老师看上了，那老师日日从她家门前过，终于有一天提着聘礼来家里，表示想娶外婆。外婆的哥哥和妈妈舍不得外婆，毕竟她那么小，而且这个老师是山东的，年龄比外婆大太多，担心外婆远嫁吃苦，便一口回绝了。这件事我以前跟外婆求证过，外婆当时年纪小，听多了大人的吓唬，觉得人家是人贩子，非常惊恐，也非常怕离开家。他对外婆很小心翼翼，在外婆映像里，他笑眯眯的，想跟外婆说说话，想送东西给外婆，而外婆像一只胆小的猫一样躲在哥哥身后吓的不敢出来。那个人一直到后来回了乡娶了妻生了子还是惦念着外婆，我记得我小时候听大人们说，那个教书先生还托人问口信，问她现在过得怎样，他还记得她。就连我爸妈都觉得，如果当初外婆嫁给了他，说不定外婆这辈子不会那么苦。

也许有人会说女人为什么不靠自己？那时候的女人怎么做到生育了七个子女还能完全靠自己？或者追问干嘛生那么多？外婆难道愿意嘛？外婆在生育前是有工作的。那时候典型性的男主外女主内，家务事全是外婆做。而外公的工资在他自己手上。外婆晚年能做到跟外公不说话，分房而居，也是因为她的子女大了会向着她。那是怎样的婚姻，到最后一个屋檐下生活那么久，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就像陌生人一样过着。我越来越理解外婆后来为什么信佛。要不是信佛，有了自身的信仰，日子对于她来讲很难熬的。而后来因为外婆的冷漠，外公在外面的女人也没有断过。两人互不相干的过着，直到有一天。

我想我永远记得三年级的一天晚上，凌晨三点左右，家里电话骤然响起，接完电话，爸妈叫我一个人呆家里继续睡，他们就匆忙出去了。第二天我才知道，外公晚上上厕所摔倒了，脑溢血。外婆在那天晚上听到后院有声音，她听得出来我外公起夜去后面上厕所，只听到很大的一阵类似摔倒的响动，然后迟迟没了声音，外婆想着会不会外公摔到了，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声音，就开灯去后面一看，然后就是叫人，打电话，左邻右舍来帮忙。

我想外公应该是从那个时候有悔恨了吧，外公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子女轮流送饭，外婆从来没有去看过外公。外公想外婆来看看自己，就托子女去传信，外婆迟迟不去。我妈后来也跟我说，说她那时候甚至有点怪自己的妈妈，爸都这样了都不去看。后又催了几次，非要外婆去医院看看外公，人都这样了再不去看看也太狠心，外婆听我妈这样说她，其实也是生气的，但最后还是去看了一次。

因为很多年都没说过话了。外公见外婆来了还是很高兴的，只是不知道说什么，看外婆还是穿的那么旧的衣服，就说了句类似于你怎么穿这么旧衣服，怎么不做新衣服穿，不好看之类的话。外婆直接回怼：我哪来的钱做衣服？外公哑口无言。是的，家里的钱都在外公那，外公舍不得给钱给外婆。自分居以来外婆一直是靠着子女的。

后来快到过年，外公执意回家不想住院，但他的病情也越来越不好了，他不想死在医院里，他想回家。那年冬天外公过世了，离世前说了些话，然而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时候他吐字都不清楚了。而我的表哥表弟压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人要他们跪在外公床前烧纸，甚至刚开始他们觉得很莫名其妙，还偷偷忍不住笑了一会。因为那时候小，大家对人离世还不知道意味着什么。而我表弟当时在跟我抢毛笔，在堂前写字，我告外婆他打搅我练字，外婆拽着表弟到外公那屋边走边说：“我不是叫你在那跪着嘛”我听了觉得很奇怪，他只是抢我笔用不着下跪这么惩罚吧，便跟了进去。才发现屋里有舅舅在哭，床前有纸在烧，表哥表弟低着头跪在床前的火盆前。我才意识到外公离世了。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离世，虽然大家都不喜欢外公，我突然嚎啕大哭，哭的很大声，惊倒了外婆，外婆惊讶的问我哭什么，是不是表弟又欺负我了，我说不是，我哭得接不上气，指着外公那边，外婆说，哦，这有啥好哭的，莫哭莫哭，把我牵到沙发上坐着。我才惊讶发现，所有人都哭了，而外婆没有。同年外婆老家也传来消息外婆的亲哥哥也离世了。

在外公过世后外婆也算安稳的生活了十几年，依靠每月政府的补助，在大姨家也住过，姨夫在禽流感流行的那年，有一次我不记得是要外婆不要把衣服堆放在洗衣机边上，还是把外婆衣服跟家里人分开洗，总之外婆觉得被嫌弃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大姨家住过了。而我外婆一辈子本是最爱干净的，任何时候，衣服再旧，但一定都是一尘不染，用我妈的话来说，她穿衣服一向骨骨立立的。不像别的老人邋遢，外婆从来不邋遢，就连她后来过世最后一秒都是很体面干净整洁的着装。小时候跟表姐去庙里找外婆的时候，在一群居士当中外婆气质是最出众的。我跟表姐还讨论过，外婆虽然老了，背脊挺直，穿上长长的居士服，宛若仙女。那种从内而外的气质，可能是岁月的苦难沉淀下来的吧。

后来家里房子老了没有人住大家都搬去新城，老房子塌了。外婆也从不去看，妈妈去看过，说看到从前的家如今杂草丛生，房子也塌成那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

外婆在大舅家住的算比较久的了。大舅娘觉得外婆儿子也有那么多个，应该轮流照顾，二舅和小舅觉得大舅算老大了，应该他照顾，说是付赡养费。外婆在大舅家住的最久，但最后还是搬到大舅家附近的一间小房独住因为外婆每日有功课，要拜佛。这个习惯从跟外公分居就有了，家里后院楼上有一尊等人高的佛像，外婆日日虔诚膜拜，我们小时候还跟着外婆一起拜过，然而小孩子习性一会就跑了。

我记得外婆过世后大舅娘跟我们说她跟外婆住在一起算久的了，而且没红过一次脸，没争过一句嘴。记得有一年过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外婆像往常一样等着儿子们来看她，结果等了一夜没有人来，第二天大舅娘就跟家里的姊妹宣扬了，外婆的女儿们都责怪起来，二舅说他来了，叫了门估计里面没听到就走了。小舅肯定是没来的，因为那时候他的年很难过，常年追债的找他，躲在家里不支声。大姨夫曾经在大马路上遇到过他，直接指着脸破口大骂他是骗子，因为他借过钱给小舅。他是外婆众多子女中，外婆最担心的，欠了很多债最后连房子都没了，如今还漂泊在外，说是在广西发了财，家人只当他撒惯了谎，都清楚他是去做传销了，就连外婆过世，小舅也只是叫我表弟来了一下，都没有回来看过。